我能够预料这样的表现,但是,我没有料到那些表现没有一丁点表演的痕迹,她真的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一个与她本身截然相反的女人。
“你终于明白了……”
陌生的眼泪从她平静的眼眶里溢出来,我已经很久没看到她那么难过了。
“第二年的秋天,归途因公到瑞士出差一个礼拜,我也因此而有了寻找谜底的机会。
那是仅有的一次,我独自一人战战兢兢地打开家里所有能够储藏物品的橱柜和抽屉,起先,我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想找什么,结果忙了两天都一无所获,到了第三天的下午,干洗店的人送来一件归途遗忘在那里的裘皮大衣,我这才想到了地下室。
我们家的地下室实际上是个巨大的更衣室,四壁全是排列整齐的衣橱,里面收着我和归途一年四季的衣服,我挂好归途的大衣合上门,却不小心卡到了上面的搁板,再打开时,一只破旧的塑料袋从上面掉了下来。
我捡起袋子,发现里面是一件范思哲的女式外套,心想一定是他前妻留下来的,我打开衣服仔细查看,惊讶地发现这件被主人随便丢弃、久失保养的外套居然一尘不染还象新的一样,即便是最普通的霉迹也找不到,好奇心促使我再往深处掏,当我的手伸进内侧口袋,并触到硬纸片的那一刹那,我终于明白,我找到了。”
“就是这张合影,还有遗忘酒吧的帐单?”
“是的。”
“就象你看到的那样,这张照片足以证明我身上发生的变化不是没有原由的,可悲的是,当我发现我和阮芫根本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个人之后,我眼里所能看到的却只有她而没有我。
照片上的女人,不仅神态与我相同,就连身上穿的裙子也和我当时的一样,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清楚地了解到,我目前所拥有的一切——财富、美貌、家庭,乃至一双鞋子、一枚扣子,全都是她的。”
“等等,你这样太武断了。”
虽然我已经完全明白潘月的意思,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否决她,因为我不想受她的影响而误入岐途。
“到目前为止,你所说的全都是你个人的想法,依我看,这里头主观的因素太多,如果你的感觉是对的,那归途毫无疑问是个阴谋家,他故意要把你变成阮芫的样子,可你又一直在强调他爱的人是你,而不是阮芫,你不觉得这前后根本就是矛盾的?”
“所以我才想要来这里找出真相。”
“你说得对,我的确很矛盾,不但矛盾还很懦弱。我前思后想,发觉要让自己不去介意已经改变的事实并不困难,只要和归途一样,忘记阮芫,就当作是一场与她无关的,纯粹为了协调我们夫妻关系的改变,可是,有一点我始终无法释怀,那就是我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归途回来后,我毫不犹豫地拿出阮芫的照片,义正严词地质问他:‘我们之间的婚姻是否是你故意对我设下的圈套?你根本就不爱我,只是为了要把我塑造成另一个阮芫?’
归途有点受伤,但并没有对我的发现感到惊奇,他无可奈何地拿起照片看了看,既没有激动也没有留恋,神情相当平淡,然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答道:‘潘月,我想,是我爱的方式让你有了这样的误会。’”
“这话什么意思?”
“我也这么问他。”
“归途坦白告诉我,他和前妻是初恋,遇到我之前,除了阮芫,他从未爱过别的女人,所以,尽管他清楚地知道我不是阮芫,也清楚地知道他现在所爱的女人是潘月,但是,却只能用爱阮芫的方式来爱我。”
“他的意思是,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对待除阮芫之外的其他女人?”
“恐怕这就是他所能给我的唯一解答。”
“你相信么?”
“如果我相信,现在,就不会坐在你面前了。”
是的,她不信,她当然不信,连我都知道那不是事实,更何况是她?
7
天气真的热了,夏天说来就来,让人措手不及,城市眼看着乱成一团,所有的人都开始为避暑作准备。
我等着乔牧来烦我,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为了说服我把吊扇换成空调天天用鎯头搥我家的门,并大声嚷嚷:“你以为这是在A城啊!A城啊!!”现在我想起来,A城的夏天充满了雷阵雨,所以很阴凉,而S城的夏天却非常炎热,吊扇那几片生锈的叶子的确起不到任何作用,可是我不想换,平躺在席子上看它转,是一种很好的治疗,让人心定气顺远离烦燥,没有它,我是熬不过夏天的。
S城的夏天虽热,过得却也快,只需把清晨的懒觉延后一点,把午休的时间拖长一些,再将晚间娱乐的内容丰富一下,二十四个小时很容易就被打发过去了。
但我不同,热浪只能让原本就不易入睡的头脑更清醒。
夜,也因此而变得更嘈杂、更冗长了,我常常衣不覆体地在床上滚来滚去,看着自己的汗水滴滴答答地印在竹席的表面上,滑溜溜地直痒痒,同时却也体味到身体因流失而带来的酣畅。困了就睡,醒了就想,老式吊扇不知疲惫、嘎吱嘎吱地盘旋,转着转着,那些挥手丢弃的久远记忆就又一一呈现出来了……
我曾经和乔牧说过我会忘记的,而且当太阳把雨水抖落干净,从厚密的云层里探出笑脸的时候,我几乎已经忘记了。
令人遗憾的是,我仍然无法摆脱命运的安排,被潘月的记忆重新勾起了不堪回首的往昔,不过,那终究是我心甘情愿的决定——原以为可以就此逃脱一切的决定。
看来,我还是低估了这件事本身所具备的影响力。
乔牧是对的,潘月的无辜和坦诚并不能削弱已经存在的侵略性,这使我越来越确定那是上苍特地为了惩罚我的愚钝而精心安排的又一场劫数。
但是,我却不再恐惧了。
潘月的记忆就在我脑袋里,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铺展着,无论那曾经带给我多么大的震动与苦恼,如今也已划上了句号,成为了永久的秘密,不会再有任何人提起。而潘月呢?早已活生生地回归到她本来的面貌——单纯、质朴、平凡、快乐,内心对于丈夫和婚姻的那些困惑与不满统统变成了富足与憧憬,她不再记得归途说过的每一句伤人的话,做过的每一件古怪的事,脑海里只保存着他的善、他的美、他的好,而不会存留一丝一毫的质疑,至于她回到A城后与归途之间还会发生些什么事,我就不得而知,也无能为力了。
也许,他还会继续改造潘月,又或者短暂的分离能让他想明白凡事不可勉强的道理,决心要重新看待她、了解她、爱护她也说不定。未来的事谁也不知道,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潘月不会再想起阮芫了,因为我已经把有关她的一切包括那张合影全部留在了我的身上。既然,这些痛苦已经与过去融合到了一起,我何不看开些,就此接受命运的挑战,勇敢地承担下去,说不定等到有一天,我的脑袋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时,记忆也会自然地进行删减和淘汰,留下宝贵的,剔除无用的。
但是,我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遗留在乔牧那里的另一段关于归途个人的记忆。
潘月恢复自信之后就再也没提过这件事,也没再去遗忘酒吧,她并没有离开这里,只是忙着走亲访友,我想,这应该是她当初离家寻找我时所用的借口,否则她丈夫也不会那么久都不来找她,可见她也是早就安排好的,倘若之前那只是为了遮掩此趟旅行实际另有所图的幌子,那么现在到真是可以把它当作一次快快乐乐毫无牵挂的探亲了。
于是,我忽然觉悟到这些日子只顾着和潘月聊天,聊完又忙着独自整理情绪,不知不觉就和乔牧断了联系,奇怪的是,他居然也没主动找上门来。
他又在忙些什么呢?
为此,我特地去了一趟酒吧,不料,门口却挂着休业的牌子,我担心出了什么变故,就给MAY打了电话。
“空调坏了,在整修。”
“乔牧呢?”
“一直在啊,你好久都没来了,那个潘小姐到勤快,天天晚上按时报到。”
“潘小姐?”
我很吃惊,是潘月自己告诉我不再见面,只等走的时候送个行就可以了,没想到却独个儿泡在酒吧里,可话又说回来,那本来就是公共场所,有谁规定她只能和我约会而不能一个人去消遣呢?
8
乔牧把我带到楼上。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他的房间,门一开,熟悉的须后水味道就扑上来了。
我没喝多少酒,行为却变成了醉汉,颠三倒四,踉踉跄跄,原本很亲切很诱人的香,如今竟然冲得我鼻尖酥麻,我回想起乔牧刚才所说的话,额头更是虚汗连连,致使我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真醉还是装醉。
乔牧把我安顿在沙发一角,端茶倒水包扎创口的样子好象服侍一个完全不认识的,离家出走的小孩。
最后,没什么可做了,他就拿了把椅子坐到了我的跟前。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们一句话也没说,也没看对方的脸,只是局促地望着可以让自己保持神态自然的某个地方,而不晓得从哪里传来的秒针的行进声,仿佛又刻意暗示着某种对峙和防御。
他打算盘问我么?
也许是。也许不是。
我偷偷把眼光瞄过去,吃不准那些沉浮在倨傲与叵测之外的哀伤从何而来?
“你刚才说什么?”
我决定先打破沉默,并以为这样可以将主动权转移到自己手上。
乔牧没有马上回答,他也开始重新揣摩我,如同揣摩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我不自觉地慌乱,险些漏出马脚。
“安凌,潘月的事并没有结束。”
“又或者是你,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什么意思?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他没注意到我的声带在警惕地颤抖,相反,到被自己唐突的判断吓着了,竭力想要躲闪却又被惊悸重重牵绊,挣扎的间隙,哀伤沉了下去,痛苦又跟着浮上来,一团污浊的阴霾飘荡在相隔不远的距离中,数不清的毛毛虫悬浮其间,宛如一堆扭来扭去的绿色小指。
“我想说你真聪明,聪明到连我都不知不觉掉进了你精心布置的陷阱里。”
“陷阱?你说什么陷阱?”
他淡然地笑,随意摆正松垮垮的姿势,根本不在乎我有没有心虚。
“这个词是有点过份,不过,在搞清楚前因后果之前我也只好这么形容。你别误会,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你有权维护你的隐私,这我早就和你妥协了不是么?只不过,我没想到潘月的一句话会让我在无意中发现线索的同时,对你萌生出更深刻的认识。”
“乔牧,你最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对我突然有了的敌意,要不然,我马上离开这里,从此以后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
“又说这种决裂的话,你每次都这样。 ”
他当即立断灭了我的念头。
“我没有敌意。”
“只是……有些困惑。”
乔牧怔怔地望着我,哀伤又一次颓然掠过,然后,他从上衣的内侧口袋掏出一只黑灰色的塑料盒递给我,我俯身细看,是盘普通的TDK录音带,带子看上去很旧,想必有点年头了,我瞥他一眼,意思是你给我这个做什么?他不说话,好象故意耐心等着我自己来发现它的奥秘似的。
我只好打开,翻来覆去地研究,果然在磁带内壁的卡纸上发现一行用铅笔注释的小字,上面写着:归途/98/4/27。
“归途的记忆?……你找到了归途的记忆!”
乔牧更专注地观察我的表情。但是,并没有挖掘到他想要的东西。
“这让你害怕了?比起遇见潘月那天更让你害怕对不对?就象刚才,我说你认识归途的时候,你连杯子也吓掉了不是么?”
我面不改色,直接把他的手拖过来,重重地压到自己的胸口上。
当他发现我的心律完全正常,脸上非但没有半点讶异,还充满疑惑时,眉尖就又蹙到一起去了。
“乔牧,你脑袋有问题。”
“我不认识归途,尽管现在我已经对他相当熟悉了,但是,在潘月出现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好吧,如果你执意不肯说,我也没办法。”
他很懊恼自己始终处在无可奈何地位。
“因为我收集不到证据。”
“不过,等你亲自听完这个故事,我想,答案自然就会出现了。”
“看来,你已经有结论了,那为什么不讲讲它的意义究竟何在?我不喜欢在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这你是知道的。”
“归途的故事很长,说得也很完整,唯一遗憾的是,他始终没有把主角的名字说出来,因此在梦中,她的面貌始终是模糊的,我想,这也是我没能马上就回想起六年前还有过这么一笔生意的原因,直到潘月又重新提起这件事。”
“事实上,你和潘月谈话的开始,也是我对归途调查的开始,结果,在搜查过去历年所有库存记录的过程中,有笔惊人的数目引起了我的注意,你我都知道,SO LONG的价格基本上固定在一个范围内,不可能随便出现天价,但是,那个数字连我自己都怀疑是不是搞错了?于是,我把MAY找来核实,经过反复回忆,她终于想起来,97年的冬天,的确有个很象潘月的女人来过酒吧。正如潘月所说的那样,MAY之所以会对这个女人印象深刻,也是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替丈夫来点SO LONG的顾客,更特别的是,那女人不仅一口应价,还愿出双倍的价钱来买断它。”
“买断?”
乔牧的话让我的心脏越来越难以负荷。
“就是要我偷偷把我和她丈夫之间的对话录下来交给她,换言之,她想独自占有她丈夫
的那段记忆。”
我耳根的汗毛在一秒钟内全部站直。
“那天,我刚好不在店里,MAY又实在不想放弃这么一桩难得的好生意,于是就擅自做主把合同给签了,所以,我根本没见过阮芫,否则,我也不会一点印象也没有。那笔款子实际到帐是在98年的4月24日,也就是归途来酒吧喝酒的前三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天晚上,他坐到我面前的时候应该是一个人。他说,他太太为了庆祝这趟重温蜜月的旅行,特地为他点了一杯价值连城的鸡尾酒,并让他独个儿在此好好享受一番,而我,自然也得按照合同的要求,把他太太想要的那些记忆全部过滤、收录下来……”
“阮芫在合同上要求的是一段什么样记忆?”
乔牧凝视我。
“对不起,我不想说,你还是回家自己听吧。”
他故意的,故意隐瞒,为了要报复我曾经以同样的方式毫不留情地对待过他?
他站起来,收拾茶几上已经滴水不沾的茶杯,接着把话说完。
“没想到,归途失去记忆的时刻,也是她濒临死亡的瞬间,这盘带子一沉寂就是六年,现在突然又找到了它,真不晓得是福是祸。”
“你怎么找到它的?”
“这个并不重要,反正我就是找到了,但愿……”
乔牧突然坐到我边上,将我的身体扳到面对他的位置。
“但愿什么?”
我索性坦荡荡,眼皮也不眨一下。
“但愿,我的猜测是错的。”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磁带上的微尘已经被手汗沾湿,渐渐失去了原先的摩擦力,稍一懈怠,就会象脆弱的酒杯那样滑下去了,于是我赶紧站起身,匆匆忙忙逃回家去。
这天夜里,我又梦见了潘月。
她和归途一起,光溜溜地躺在不知道是粪堆还是沙漠的黄土地上,不停地重叠、翻滚、叫喊、搏斗,活象两条营养过高、精力过盛的肥蛆,而我的身体,却麻痹了,不但失尽所有的知觉,还亲眼目睹了子宫在徒劳的回荡和摇摆中逐渐破损、化脓、起疮、溃烂的过程,让我止不住一阵接一阵地恶心,直想吐。
就在秽物喷出喉咙的一霎那,归途突然对我笑了。
他的头和前几次一样,一丝不苟地瞄准我的脸,并尽可能高高昂起,以确定那不是对着潘月,出乎意料的是,这次,他的目光非常坚定,并且一直持续到梦境结束。
在即将苏醒的那一瞬,他终于找到了我。
并且,激动地对我说:
“啊,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