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阳城,太守府正厅。
太守孟沾正与一白衣书生交谈甚欢,一门吏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启禀道:“参见太守,张御戎求见。”
闻言,孟沾起身向那名书生做了个告罪的手势,一脸不耐烦地道:“张缉?他来干什么,没看见本官正在招待上宾吗?不见!”
那门吏徘徊了片刻,面露难色,战战兢兢地道:“可,可是,张御戎说他有很要紧的事情必须求见太守大人您,耽,耽误不得。”
“既然是如此重要之事——”那公子一颔首,委婉的劝进道,“小生也恭请太守大人您切勿因私废公,小生还是先行回避下好了。”
“唉——”孟沾一抬手,冷“哼”了一声,多半是极为的不满,又不便明说,忖思了片刻后,拂袖道,“不必了,区区小事而已,来人让张缉进来。”
“诺。”
门吏才出去几步,那张缉已是急不可耐的闯了进来,朝着孟沾的方向行了一礼道;“卑职,参见太守大人。”
孟沾撇了一眼厅下的张缉,随手端起了紫檀木桌上的一杯清茶,怫然不悦地道:“张缉,你如此要紧的求见本官,所为何事啊?”
“这——”张缉看了眼同样坐在上首那温雅的男子一眼后,面露犹豫,似在顾忌着什么。
孟沾道:“宋珏公子是我太守府的贵客,你有何事但说无妨。”
张缉,一低头,回道:“回禀大人,刑狱大牢内的犯人全都跑了。”
“你,你说什么!?”孟沾一口清茶没有咽下去全都喷了出来,就连手里的杯子也都摔在了地上,水花四溅,大声质问道,“你,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连几个犯人都看管不住!?”
“回禀大人,刑狱大牢本就破败不堪,卑职几次三番请求大人拨款修葺,大人都置若罔闻——”张缉的话还没有说完,孟沾盛怒之下,一把抄起桌上的紫砂壶具就砸了过去,怒喝道,“你这是在指责本官克扣公款咯!?”
“啪!”的一声脆响,那盛满清茶的紫砂壶就在张缉的身上开了花。
“平日里,你们吃喝嫖赌,私相授受的事,本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现如今犯人跑了,那是你这当御戎的失职,你不将功折罪,亡羊补牢,反倒兴师问罪到本官头上来了啊!?”
“卑职不敢。”张缉依旧保持着来时的姿势,一动不动,任凭孟沾数落。
“太守大人,请息怒。”宋珏微笑着站起身来,拱手道,“请恕小生斗胆之罪,可否由小生来,询问下张御戎大人几个问题?”
孟沾铁着脸,一幅没好气地道:“你问吧。”
“多谢大人。”宋珏又施了一礼,继而看向张缉,温文尔雅地道,“敢问御戎大人,犯人是何时出逃的,如何出逃的,有几人?”
“这——”
“宋珏公子是郡王殿下的使臣,也是本官的贵客,他问什么你照实说就是,不必隐瞒。”
“卑职明白了。”张缉的表情好似松了一口气,又感召与宋珏替他解围,不由的对他产生了几分钦佩之意,说起话来也是侃侃而谈地样子,“犯人们是在今夜的戌时一刻左右出逃的,一共是八十三个人,其中的多半是流窜在边境的难民,有几人是恶贯满盈的大盗,还有几名是今日擒获的番邦来使。”
“番邦来使?”宋珏顿了一顿,追问道,“他们是否是两男一女,叫什么名字?”
“两男三女,其中的一人叫林月城,余下的几人倒还没来得急审讯。”
“林月城?”宋珏沉思了一小会儿,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口中却不停地询问道,“多大年纪,相貌如何,最好形容的具体点。”
“两个男的都十七八岁的样子,眉清目秀的,倒有几分英气,两个女的年纪也不大,约莫着十六七岁吧,看上去小家碧玉的,还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张缉回忆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疏漏什么后,又好奇道,“宋珏大人为何对这几名番邦之人如此的感兴趣?”
看来,应该不是他们。
宋珏的心里嘟囔了一句,随口道:“哦,没,没什么。对了,他们是如何逃跑的?”
“这,暂时还不是十分的清楚,监狱残破翻墙越狱也是有可能的,只不过,这群犯人平日里还是十分的安分,今日不知怎的居然合伙越狱了,可恶!”
“噢,是吗?这倒是十分的有趣。”宋珏的嘴角抿起一抹诡异的笑容,看似在筹谋着什么,忽而又问道,“御戎大人,那城内现在的状况如何?”
“卑职已经封闭了四周的城门,城内也增派了人手巡视和追捕,只是暂时还没有任何的消息,不过,卑职相信很快便能将那群胆大包天的逃犯缉拿归案,然后绳之以法!”
听完了张缉的汇报,宋珏,又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沉思过后,他吩咐道:“立即将在锁阳城内所有巡查的官兵全部调遣回来,然后打开北门放逃犯们出城。”
孟沾和张缉同时不解地道:“宋公子,这,这是为何啊?”
“城内官府有人巡查,而又城门四闭,逃犯们固然不得出城,但呆在城内无疑威胁更大,且难免狗急跳墙,不顾一切做出伤害城中百姓的事情来。”
“这,确实是言之有理。”孟沾连连点头地道,“那打开城门,放他们出城又是何意?”
“呵呵,这个嘛。”宋珏微微一笑,卖了个关子地道,“北门依山,苍澜峰地势陡峭,又无水源和食物充饥,现正值仲夏,山上多蚊蝇滋生,张御戎大人只需在各下山道口设下关隘,不出两日,山上众人必自投罗网。”
听罢,孟沾竖起拇指,哈哈大笑地道:“宋珏公子,不愧是小郡王下的第一辅臣果然高明!”
“卑职,这就去办。”
“别急。”
“宋珏公子,还有何吩咐?”
“如果小生没有记错的话,这锁阳城的附近应该是番鬼将军嬴鬼津的队伍吧。”
“正是。”
“我这有一枚小郡王殿下亲自交付的玺印。”宋珏说着,从腰间解下了一块小玉坠交给了张缉,接着道,“你去将他拿给嬴将军看,顺便将嬴将军的军队调遣过来。”
“这——”张缉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只是几个逃犯而已,以我们锁阳城内的兵力足以应对,宋公子,您为何还要劳师远征的差使嬴将军的部队前来?——”
宋珏,脸上的笑容突然收敛了起来,整个人的气质也为之变冷,阴沉地道:“几个流民是不足为虑,但倘若流民之内混有他国的神术师呢!?”
“神术师!!——”
“而且,那伙逃犯既然胆敢越狱,你们就应该杀一儆百,一个不留,方能显我晋国之威!”
宋珏的话音一落,张缉的身上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连连称是地道:“是,是,卑职立刻去办。”
锁阳城监狱的南墙下,有一片刚刚翻新过的草地,草地之下隐约可见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洞口的里面林月城小心翼翼的举着火把,匍匐向前,临近洞口的时候,林月城转身说了一句,“蒹葭,白露,我先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你们在这里等我。”
说完,林月城熄灭了手中的火把,轻手轻脚地拨开了四周用来掩护的野草,又蹑手蹑脚地爬了出去,在确认了一遍外围的安全之后,这才放心地返身回到了洞口的上方,把手伸了进去。
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白露,蒹葭和洛家双子接二连三地从地洞里爬了出来,蒹葭使劲擦了擦脸上的泥土,气鼓鼓地道:“笨蛋,我们自个儿越狱不就好了,你为什么还要帮那监狱里的其他人逃跑啊,还要等他们先走,让咱们在这黑乎乎的地洞里死等,真是的!”
“蒹葭,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林月城少侠这么做是在投石问路呢!——”
“投石问路?”蒹葭脑袋一歪,完全的一幅不明所以。
“隔了这么久,该来的应该早就来了,洛韶麒,洛韶麟,你们守在后面的时候有没有听到异样的动静?”
“没有。”
“看来追兵们应该都已经出发去追捕其他人了,时间不多了,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再说吧。”林月城说着就去拉白露和蒹葭的手,而洛韶麟和洛韶麒也在整理着准备起身。
“可,可是——”白露脸上的表情犹疑了一下,目光望向了那个地洞,轻声地道,“舅舅,他还在里面。”
“他怎么!?可恶!”林月城啐了一口,一咬牙,又返回了地洞的里面,摸索了几步,凭着微薄的月光,林月城能看见一个略微颓废的身影正依靠在甬道的一侧,怅然着不知所措,许是闻声听见了来人的脚步,那伛偻的身影立时站了起来无力地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还不快走。”
“这话,该我问你吧?”林月城,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继而又是想到了什么,语气也温和了下来,“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你们走吧,不用管我了,我自己会想办法出去。”
“你自己?”林月城哼了一声,态度坚决地道,“你应该明白,监狱里的那伙狱卒很快就会发现这里,你再呆在这里无异于等死!”
“我追了三百多里过来就是为了最后看一眼小露和蒹葭,现在愿望达成了,即便是等死,也是我心甘情愿的,还是你快走吧,他们等的是你,不会是我这个腐朽发臭了的老男人。”
“你,好嘛,非要逼着我动粗是吧!”林月城撩起自己的袖子,上去拽起年逾今就往洞口拖,但无奈自身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这样的举动无疑就显得非常的滑稽,而这一幕也正巧的被同样进洞来的白露撞见了,白露很快的便明白了过来,低下了头,自责地说道,“舅舅,你还在生白露白天的气吗?”
“我,——”年逾今的脸上挤了挤,硬是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小露儿,舅舅怎么会生你的气呢,舅舅疼你都还来不及呐!”
“那你,为什么还呆在洞里不出来?你难道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舅舅知道,舅舅明白,小露儿要赶舅舅走也是因为担心舅舅的安危怕舅舅和你们在一起不安全不是吗?”
“。。。。。。”白露欲言又止,“那你现在为什么还?”
“正是因为这样,舅舅才更不能够和你们上路。”
“为什么?”白露迷惘了,似乎只要在遇上自己关心的人和事面前的时候,她总是会不由自主的失去平时的理智,这使得她只能尽力的克制着自己的情感,而这更是令她身心俱疲。
“舅舅出卖过你们一次就会出卖你们第二次不是吗?就算你和蒹葭能够原谅舅舅,眼前的这位小兄弟和外面的那两个人能原谅舅舅吗?走吧,不要再在舅舅的身上浪费时间了。”
“舅舅!!”白露哽咽着,泛泪的目光在月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辉,唏嘘的令人垂怜。
“白露,你先出去吧,我会让舅舅和我们一起走的。”林月城头也不回的如是说道,又或者他是根本不敢望向白露那柔弱悲怜的脸庞,督促着,“相信我!”
白露出去了,林月城的心也平静了下来,他缓缓的呼了一口气,沉声道:“鲶鱼精,你还是不想走吗!?”
林月城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并没能震慑住对面的年逾今。
年逾今,冷冷一笑,处变不惊地道:“小鬼,你还想说什么?”
“哼,当然是给你一个跟我们走的理由。”
“噢?说来听听。”
“你真的是为了见白露一面而追过来的吗?”
“小鬼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中溪谷距离这里三百多里,沿途并没有驿站,我们骑马尚且奔袭了一天,你徒步又是如何追上来的?”
年逾今把手一摊,依旧面容不改地道:“呵呵,小鬼,这问题有什么意义吗?”
“你能够追上来,至少说明你是会法术的。白露说过,道法玄术是只有贵族和皇室方能修研的神通秘技,所以你并不是一般人,又或者是妖?——我说的对吗?”林月城的目光渐渐变得犀利了起来,一字一顿地道,“年,前,辈?”
“沃呵呵。”这下,纵使阅历沧桑的年逾今也有些不淡定了,他沉声道,“小鬼,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林月城又呼了一口气,好似底气不足地道:“我,自己的推断罢了。”
“小鬼,你很聪明,但知道的太多,对你不会有任何的好处,尤其是在你自己都还不确定是敌是友的对象面前,无疑是在找死!”
林月城洒然一笑,神情又恢复了常态地道:“这是你的忠告吗?如果是的话,我收下了。”
“哼,哼哼——还真是个有趣的小鬼,接着说,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年逾今的脸上阴笑着,心思踌躇,眼前的小鬼无疑是麻烦的,但又显得异常的单纯,完全不在意自己身处的险境还能够如此理智的分析,该是赞扬他呢?还是直接送他下地狱!
这,还是年逾今第一次如此的举棋不定。
“白露说你很贪财,但以我的推断你并不是贪财又或者是有其他的目的。”
“怎么说?”
“你如果真是贪财,昨日我把钱散在地上的时候,你的表情就不该是那么的冷淡,而你的注意力也根本不在钱和财的上面,这完全不像是一个视财如命的人该有的样子。所以你出卖我们绝不仅仅是为了钱财这么简单,而除了钱财还能够令人动心的也就只有权和势了,但那也说不通,你若是为了权势在我们想要去周国避难的时候你就更应该拦下我们拖延时间才对,可是你居然准备好了一切送我们出城,虽然之后我们遇上了沈策那一帮人的追杀,但我估计那并不在你的计划之内,否则的话,我们恐怕也不会有像现在这样侃侃而谈的机会了吧,以此推测,你出卖我们应该有更深一层次的原因才对!”
“啧啧啧,精彩,精彩。”年逾今拍手称颂道,“小鬼,我简直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无视了年逾今的褒奖之词,林月城最后总结道:“而我之所以和你说这么多就是想要告诉你,我不管你的计划是什么,也不想知道你究竟是在打什么样的主意,但如果你死在这里的话,白露和蒹葭一定会伤心的,我再也不想看见白露和蒹葭落泪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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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说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不想再记起——”白露的脸转了过来,对上林月城眼神的那一刻,林月城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面前的这个人,面前的这位少女不过只是在佯装坚强罢了。
那是一张怎样伤心欲绝的脸啊,只不过因为她之前都一直低着头,林月城无法看见,现在却如同一支箭矢直刺林月城的内心。
是啊,这世上的情感,这世间的憎恨如果能够如此简单的就消除掉的话,人也就不配称之为人了。。
至今,林月城还无法完美的用语言形容当时的情景,但在他的潜意识里,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再一次的,看见面前的少女露出同样的神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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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逾今,似笑非笑地道:“呵呵,是吗?那你就不怕我再一次出卖你们,害你们坠入险境了吗?”
林月城,毫不犹豫地回道:“怕,但我也一定会尽我全部的能力,与你抗衡!”
“林月城,狂悖的小鬼,那就看我们两个谁更胜一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