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月圆,水仙楼头,刀剑一现。
这三个月来,扬州城里的江湖客们念叨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这不,现在又有一个念叨一遍的——
“七月十五,中元月圆,水仙楼头,刀剑一现,三哥六弟,看是不看?”
“看!妈的,就是媳妇儿跟人跑了我也得看!”
“啊得,那这两天我找嫂子好好聊聊。”
“去你妈的!”
“哈哈哈哈……”
佳膳居里,几个趟子手相互调侃着。大碗的酒,端起来倒进肚子里,那清冽得如山泉一般的梨花白,经过喉咙时却像火一样地燃烧,一口咽下,就得“啊”地长呼一声,再抓起片巴掌大的牛肉扔进嘴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扑灭刚才喝下的那一团火。
“妈的,江湖!”
“嘿嘿嘿!三哥你喝多了吧,江湖他妈招你惹你了?”
“江湖好啊!”刚才媳妇儿被人嘴上占了便宜的汉子长叹。
“嘿呦!还感慨上了,怎么着,三爷还打算吟两句?”
“滚蛋!”汉子伸手在脸上搓了搓,可却抹不去烈酒烧出的潮红,他又接着说:“你知道老子干嘛好好儿的地不种,非要扔下家里的媳妇儿孩子,跑出来折腾么?”
“哼,不甘心。”桌上一个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兄弟看了汉子一眼,答道。
“啪!”
汉子一掌拍在桌子上,伸出手来指着说话的人,两眼热泪盈眶,仿佛心中有种高山流水遇知音,恨不相逢未嫁时一般的感触。他嘴唇颤颤抖抖,好像想说点儿什么,可憋了半天,最后还是又一巴掌“啪”地拍在桌子上。
“他姥姥的,喝!”汉子声音里带着哭腔儿,喊出了这句听上去比他亲爹都实在的话。
咕隆咕隆——
啊——
一桌子人又同时发出一样的声音。
“我他妈还不到三十啊兄弟!什么前生来世——老子不是和尚——懂不了那破玩意儿,我就看得见我这一辈子,天多高海多远江湖什么德性,你不让我好好儿地看一回,我他妈屈得慌!”一口烈酒灌下,汉子继续感慨着。
“不折腾,那能叫活着?”那位不爱说话的“知己”又恰到好处地点了笔睛。
“啪!”
块垒在胸的汉子又狠狠地在桌子上拍了一掌,然后还是嘴唇颤抖地望着他那位“知己”,想要憋出一句半句足以表达他现在心情的言语来,可左思右想之下,这浓郁的情感还是化作了高高举起的手掌……
“亲哥诶,别拍了,拍坏了咱得赔!”之前那位占过他便宜的兄弟赶紧托住他的手,一副此掌一出永别江湖的架势。
汉子讪笑着用举起的手挠了挠头皮,略带歉意地看了一眼那位劝他的兄弟,然后——猛地又是一掌拍下——
“啪!”
“我他妈拍了怎么着啊!”
“啪!”
“我就他妈拍了怎么着啊!”
“啪!”
忽然间,桌上的兄弟们似乎也被他的这股豪气所感染,不知是谁也跟着“啪”地拍了一下,随后就是这一桌人、附近的几桌人,最后是所有大堂里的人都跟着拍起了桌子。
“啪!”
“啪!”
“啪!”
“啪!”
“我他妈拍了怎么着啊!”
“就是!我他妈有血有肉知疼知痒能哭能笑,我他妈拍了怎么着啊!”
整个酒馆的客人们都一边拍着桌子,一边畅快地放声大笑,仿佛手掌和桌子每一次接触所发出的声音和带来的痛感都在清清楚楚地证明着一件事——
他们在好好地活着。
而对于这些刀头舔血的江湖客们来说——
活着,真他妈好。
大概在整间酒馆里,只有掌柜正在感慨“活着真他妈烦”这件事。他冷眼看着这一屋子的疯子,心想着昨儿个前儿个刚好心施舍了点剩饭剩菜给几个叫花子,今儿个怎么就迎来了这么群生孩子没屁眼儿,缺德带冒烟儿的东西。
看来,做好事,未必就能得好报。
掌柜对自己总结出的这个至理很是满意。
突然,“刳嚓”一声,不知道是哪一桌,可怜的桌子终于承受不住江湖客们“啪啪啪”的铁掌,被拍散了。
掌柜把手中的账本一合,索命冤魂一般地飘了过去……
“哎呦!看这妞儿嘿!”
不知是谁的一声赞叹,引得满屋子的人都不再“啪啪啪”了,转而齐刷刷地看向门口。
“啪啪啪”的魅力固然大,可到底还是不如一个漂亮妞儿来得实在。
走进门来的姑娘的确没有辜负那一声赞叹,她身高、腿长、腰细、胸挺,该瘦的地方绝对不胖,该丰满的地方绝对不单薄。而最要人命的,是那一张脸:眉——媚,眼——媚,鼻子——媚,嘴巴——媚,要说这世上五百年才能出这样一个美人儿,绝对没有人会表示不同意。
因此,所有人都点了点头,并且喉咙里咕隆一声,咽了口口水。
美人儿,端的是国色天香白璧无瑕,可就是——
这个美人儿正一手勾着一个身材不高、长相也不英俊的男人,另一手甩着个西瓜大的流星锤走进门来……
不少人已经觉得眼前这场面过于煞风景,纷纷转头关注自己桌上的残羹剩菜去了。
而那美人儿在刚才众人逼视之下却丝毫不显羞怯,她反而扬着下巴,把还在盯着她看的酒客们一一扫视了一翻,然后——
“霍哈哈哈哈哈!”美人儿放声狂笑,笑声豪气万千,听起来,一朝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的气概也就不过如此。
虽然没掷千金就赢得佳人一笑,可在座的客人们却都像是吃了大亏似的,刚才剩下的几个还对旷世佳人抱有一丝希望的客人,也都纷纷转回头去——喝酒,干!吃肉,嘿这菜不错仁兄你尝尝……
“唉。”
被美人儿勾着肩膀的矮小男人无奈地叹了口气。
两人旁若无人地走到一处空位坐下,随后就听得一阵“叮哩当啷”——美人儿把流星锤扔在了一旁。
“姑娘,公子,吃些什么?”跑堂的凑过来向两人问道。
“姑娘?叫爷爷!”美人儿妙目流波一转,瞪着跑堂说。
“唉唉,是,爷爷,您吃点儿什么?”
“什么贵上什么,要是你想着再多赚点儿,去对面儿九珍楼里串几个“珍”字号儿的菜,加上一半儿的价送上来。”美人儿理了理秀鬓,随口说道。
尽管刚才美人儿手操流星锤再加上那一声狂笑令人略感失望,可这鬓发一扫的风姿还是让跑堂的看得痴了。
“唉,是是。”小二如痴如醉地说着,一步一步地退了下去。
“我说你还……”和美人儿对坐的矮小男人张口了,可话才说到一半儿,他就又撇撇嘴,“唉”了一声,自认倒霉。
“嘿!左小楼,是谁说今儿他做东请爷爷一回的?”美人儿半含笑意地挑挑眉毛,问着男人。
“您可不是爷爷,您是祖宗!”叫做左小楼的男人双手用力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嘟囔道。
“别,爷爷我可不贪那么大的辈分,咱该是什么就是什么!”美人儿忽然低头玩弄着衣角,略带娇羞地说道。
左小楼瞟了两眼她说话时的样子,欲言又止,但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夏侯倾倾!我说你能不能好好儿说话,就凭刚才那一声狂笑,你装八辈子也成不了飞燕绿腰了!”
夏侯倾倾“嘿嘿”一笑,眼珠一转,忽然扯起另一个话头儿来:
“你说——这丁不哭和沈香亭打起来,谁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