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淡。
倦收天平静躺在床上,接着摇曳烛光望着床帏上方精细雅致的莲花图案,微微出神,自从双目可以视物之后,他便对什么都要多看上两眼。
蓝天悠悠,青山绵绵,白云飘飘,绿水潺潺。
天地原来这样别致,无怪红尘逼人,依旧不断有人痴迷。
原是红尘逼人,亦醉人。
他原是不愿再染红尘,却因太多人,不得不再入了世。
闭上眼睛,记得莫寻踪在自己怀中渐逝的温度,以及原无乡断腕的那个黄昏。
他忽然又想到了那座带着自己指尖血迹的坟,上面歪歪扭扭刻着魄如霜三个字。坟下,埋葬着他还来不及看见的女子。
那个敢爱敢恨的,来自天羌族,傲然如霜的女子。
想要握紧双手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已经筋脉尽碎,此刻手无缚鸡之力。总算有破解之策,且此刻尚可以进行轻微的活动,只是魄如霜的仇,却不知何时得报。
素来木然的表情无意间现出几许苦涩,却在听见熟悉的声音后,立刻恢复如常。
原无乡已不知坐在他身边多久,清润如水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担忧,“好友神色不豫,可是有心事?”
张开琥珀色的眸,倦收天微微侧目,心下慨叹对方,不知是如何带着不便动作的双手一路从黑暗道赶到了翠环山。
“无妨,不过是肚子饿了。”视线在原无乡空荡荡的袖子上滞了片刻,想起久远前一同修行时,曾有一次亦这样的场景,当时不过片刻,原无乡便端出了烧饼供他果腹。
那时他微微一滞,对方便半带调侃的语气道,“若是好友不饿,我自行食用未尝不可。”,进而自己眯起细长的眼,随即伸出了手,迅速的抓走了食物。后来原无乡偶然提起此事,也会笑到岔气,换来是他静默以对,直到原无乡明白那沉默代表倦收天微微的怒意,才及时止了笑。
眼下,他筋脉尽碎,他双臂皆失,自然比不得当初逍遥。他怕原无乡亦想到此节,更徒增伤感。
哑然,闭上眼睛,不再言语。“乏了,这就睡下,你也早些休息,莫再损了身体。”
不多时,听见原无乡吹熄了蜡烛推开房门离去,他又重新在黑暗中睁开了眼,却是皎洁月光洒落一室银华的寂静,对着空气微微叹息道,“月色虽好,我却不便与你同赏。”
太多的物是人非,他不知是否因为伤势,而这般伤感。
过了半饷,玄同推门而入,端着一叠卖相惨烈的饼状物体,红色长发微微凌乱,沾着些白色粉尘,只见他促狭道:“我已尽力为之,可要一尝?”
不同于印象中的金黄圆润,入口酥脆,微微焦黑干裂的圆片状面团有些夹生。倦收天眯起狭长秀气的眼,盯着玄同看了数秒,瞥见房门外,熟悉的白色衣角随风轻扬在视线之内,随即朗声道,“我代原无乡向你道歉,原是他勉强你了。”
玄同一凛,并不言语,只是因着脸色略见涨红,而让鼻尖处的面粉更加明显。房外的白衣人摇曳在地上的影子也是微微一抖。
倦收天寻思着玄同约莫是一贯君子远庖厨,原无乡既已是为难他了,自己便也无谓再给他人添堵。无意间皱了皱眉看着那饼,试探性撒谎加以宽慰,“事实上,这饼,多吃几口,亦是齿颊留香。”
大概是他太不擅长说谎,又或者是语意中宽慰的意图太过明显,玄同眉目一紧,将手背到身后,高傲的挑了挑眉道,“不吃亦无妨,本是银骠当家答应我再次接续了双手之后,定然与我比一次剑。我这才答应替他试着做了这个——你居然承认这是饼的东西,至于你吃不吃,并不在约定范畴。”
他将一盘自己也不甚认可的饼复用右手端了出去,对门口立着的原无乡道,“东西,我做了,日后,你浊而复清的剑音,我要第一个聆听。”之后便缓步远去了,丝毫不理会站在门口神色尴尬的原无乡作何反应。
原无乡望着玄同挺直了背影,缓步前行,不禁暗自后悔寻了他相助。既答应了日后与之比剑,又被倦收天发现是自己提出了要求,枉他看玄同在厨房手忙脚乱的样子憋住笑意没有出声。眼下因为倦收天的好意安抚反而伤及了玄同那颗受伤的心,自己也被殃及池鱼。
倦收天望着半开的房门,以及留在门外迟迟未动的人影,目光驻留在地上拖长的影子上,细细辨别着短了一截的手臂落下的影子,闭上了金色的眸,“夜凉了,莫冻着身子。”自己躺在床上,却是无论如何闭紧双目,亦难以入眠。
燥郁中,轻轻的一声叹息引得屋外那人微微一滞。
不多时,原无乡清澈而润泽的声音在室外轻轻响起,那是不明曲调的歌声,似未经雕琢的璞玉,并没有太过细致的唱腔,却温厚而暖心,听着便生出淡淡的安心,思绪亦渐渐沉静了些。
睡前一刻,他低低的问及,“好友,很早前便想问你一事,这首曲子,从何处习得?”
回应他的,依旧是那柔和的歌声。
原无乡望着天边高悬的明月,听着室内倦收天气息渐沉,似是入了眠。恍惚间觉得回到了道真一并修行的日子,他曾在夜间,拉着年幼的倦收天,带着烧饼偷偷去了山巅上赏月,他原睡得少,又喜欢夜间安静,每每有好夜色便拉着倦收天一道赏月,不为别的,一是因为倦收天不多话,从不破坏夜晚的安静,二是因为只要带上烧饼,他便欣然跟来。
彼时不过少年的倦收天还不像现在这样,总穿得繁琐而齐整,白色的单衣外一层淡金色的外衫便无其他,整个人看上去纤细孱弱,只是不知怎的便是胃口大的惊人。
有一夜,月色美得惊心,倦收天随着原无乡爬上封顶,咬了一口烧饼望着皎洁无云的月空,忽的便松了口,低头看了看留下一排牙齿痕迹的饼,又抬头看了看天上同样圆润光泽的月,再看看一身白衣在月下似有所思的原无乡,突然觉得这饼原是不可食用的。
笼罩在原无乡身上的月色太过朦胧,便显得原无乡像极了月宫里飘然而下的仙人,年幼的倦收天想,仙人带来的食物,必不能随意食用,定要慎而重之。不太舍得的看了两眼留有牙印的烧饼,终于放弃。
原无乡当时并不知道倦收天那些念头,只微微觉得诧异,便由着他去了。两个人静默的坐了一夜,直至四更天,他才催着倦收天快快回了房间。
倦收天进房前回过身看了一眼原无乡的背影,映着渐渐淡去的月华,那银白色的人影隐在了天际的晨曦间,似乎是在黎明中被护送着回了月亮,心里微微一个咯噔,带着几许敌意看了看天边隐隐透出的金色,不欲将屡屡带饼给自己的原无乡拱手相让。
身着金色衣衫的少年甚至未来得及思考,便留住了原无乡,在对方错愕的神色中默然片刻,又松了手,郁郁的回去房间里躺在床上,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如此反应。眼见天色泛白,他饥肠辘辘,更是饥困交加,略显浮躁,辗转难眠。
便是在那时,第一次听见原无乡轻轻哼唱起了不知何处习来的小曲,温柔的像是二月春风,剪去了一身的狂躁,渐渐的便心安睡下,睡前还记着,有机会定要问问那首曲子是何处习得。
翌日,听闻在同修门前唱曲扰人的原无乡挨了师尊的责罚,倦收天便忘了要问那首曲子的来处。
倦收天却从不明白,他记着的,原不是那首温柔的曲子,而是那个温柔的人。
不多久的后来,南北分裂,道真一脉日渐式微的当口,原无乡和倦收天却逐渐成了南北的宗派支柱。原无乡如今依旧记得,第一次见到倦收天换了如今这样颇具宗师气派的行装,便被那满眼的金色炫目,几乎忘记了那层层叠叠的衣衫下,包裹的是那个曾随自己在夜间,于山巅赏月吃饼的纤细少年。
再后来的后来,成了北芳秀的倦收天却独独酷爱曙光,从当初道真那座山巅移去了永旭之巅,日日从夜间等待曙光的来临。不知是因为发现曙光不曾抢夺他的好友,又或是,他将自身化作了那金色的辉芒,以朝阳之姿誓守心间的月光。
只是倦收天一直都没机会问过,那首安稳人心的曲子,原无乡是从何习得。
从往事中晃过神来,原无乡抬起头望着天上散下光华的银月,照得玉波池水光潋滟。
既然素还真已经寻得了办法,他便不再留在这里,徒增需要照顾的人员名单。他一步步缓缓离开翠环山,欲回去黑暗道。
微微思忖,自己竟只有此处可归,他原无乡,原是无乡。
他只身去了森狱,从那时开始,便做好抛弃身为道门人的立场。
落叶归根,而没有根的人,或许亦是注定没有皈依的人。
他复哼唱起那首曲子,一个人走在下山的路上,唱的乏了,便止了声音,低沉沉的说给了定然听不见的倦收天,“这曲子,原是当年在山下行经小镇的时候,听人唱起,因名字与我相同,便记得了。”
那首曲名曰《红尘无乡》,唱的是漂泊江湖的旅人无根无依的哀婉心切。
彼时少年心性,自然不识愁滋味,只记得那首与自己重名的曲调好听,多听了几遍,记了个七七八八。
想着那个躺在床上的金发道者,他的诗号恰如其人,念起来那样清朗:江天一色无纤尘。
若是可以不沾红尘,他亦想,携着那个偏爱吃饼的金色少年,让他永远纤尘不染,永远呆在烟雨斜阳,永远不问江湖世事。
原无乡走在坦荡道路间,天大地大,他却举目茫茫,四顾不知方向。行经江水,只见波光粼粼中一轮明月映在水中似是不断随着波动碎裂,散落成银辉满江河。
而他身染红尘,原无可归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