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无乡甫一回到黑暗道,便听说倦收天在翠环山外险些被葛仙川刺伤的消息,顿时便坐不住了。亏得他没有双手,不好借力,这才被照世明灯按着坐回床上,再三确定倦收天并无大碍方才冷静下来。
照世明灯用银针挑着烛芯,缓缓地说,“我只道你已然除去玄解,不想还会有这样暴跳如雷的情绪。”
这话说的揶揄,然,原无乡却沉默了——央千澈命丧他手已是不争事实,每每提及玄解相关,他便会想起自己手中沾着道门的鲜血。
思及此,他便不知,究竟该用和面目去面对倦收天,更不知该如何面对道门众人。甚至在那个柔和如梦境的月夜里,亦不敢问倦收天,可否还会站在他这一边。
照世明灯一手覆在他肩上,“原无乡,人贵在迷途知返。你的心意,无论是故去的央千澈,或是健在的倦收天,都一定能够理解。玄解一事,原不能全部怪到你头上。”
原无乡坐在榻上,默不作声。照世明灯的话,让他心安几分,却难以安然承受这样的宽慰——他以为,自己并不值得。
该是像那时的倦收天,带风一拳迎面过来,恨不得打醒自己。
最像木头的那个人,会用最激烈的方式,寻回他。
照世明灯说再过数日,他便要试着接续新的双手,要他好生休息。离开房间之前,意味深长的留下一句**不明的调侃,“慈郎一直都觉得南修真性子淡然似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事关北芳秀的时候,清水总能变成烈酒?”
原无乡分辨着说道“我没有!”的时候,慈郎阖上了门板。
点轮回在门外抱胸,见照世明灯出来关了房门,轻轻一顿,“里面那家伙终于太平了?”见对方点点头,便道,“总算是安分了,不然我便只有发动全部的佛力来压制他。”
慈郎略带疑问望过去,“如今你还有佛性在?若是可以念经助其安神也未尝不可。”
点轮回冷道,“念经,我不会;劈晕他,很简单。若是你再这样温吞性子照顾人,渠离原石要何人兼顾?”
慈郎被他犀利言语噎得哑然,点轮回却走了出去,“我去守夜,你必须好好休息,否则血阳残剑便白白离我而去。”
照世明灯有些绕不过来,如果渠玉离石必要他来照料,那为什么不是压他和公冶炼一并守炉?
想开口的时候,点轮回已不见踪影,想来是真的守夜去了。
此后便是一夜无话。
而天光渐亮时分,原无乡才终于睡下。梦里,莫寻踪悉数于褪去了当初的轻狂,“师尊,你的话,徒儿至死才明白,我知错了。”
不过一心向道的初生之犊,如何能忍心责骂?原无乡眉间略显悲色,欲开口,却见爱徒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行了三跪九叩之礼,“徒儿欲代玄解,为师尊保驾,愿师尊成全。”
“寻踪回来!”原无乡在梦境中见莫寻踪眼神坚定,去意义绝。行完大礼就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他伸出手欲挽留,却只有一截断臂。
四方漆黑,他只身在黑暗中,听见了幽长而忧心的叹息。
不只是谁,用沧桑而沙哑的声音,声嘶力竭颂念着熟悉的诗号:
啸傲八表域中
独骋威雄
惯玄影无踪
任太虚
萧瑟鸣风
梦中风声无尽,黎明未至,他惊醒过来,竟自出了一身冷汗。双手撑着身体坐起,忽然觉得异常——他何时,将双手接续回来?
翻开袖子,没有痕迹,没有针脚,活动自如,带着他自己的体温。
像是从未断过。
原无乡整整三天没有离开房间,他躺在床上,看着重新长出的手,当年接植玄解,竟像是一场睡了太久的梦,有一瞬恍惚,他几乎不能确定究竟是否发生过。
活得太久,便是这样一个坏处了,漫长的岁月显得虚幻,过往的事若非留了痕迹,便难以断定是否真的发生过。
譬如他的断臂,那是道羌大战的印记;譬如央千澈的孤坟,是他再难洗去的罪孽凭证。
若是没了断臂,他是否还是银骠当家,他是否还是为倦收天失了双臂的原无乡?
倦收天……
那个走到哪里,都散着耀眼光芒的人。想起他总是木然的表情,不禁想知道他见了自己手臂接续回来,会有什么表情。
三天后。
照世明灯抱着剑盒进了房间,见到原无乡的手,也是大为诧异,断臂再生,鲜少有所闻。细细看了半天,却真的挑不出半分可疑之处。筋脉血肉接合的太完美,反而更见诡异。
“这当真闻所未闻。”慈郎微微皱着眉,他?细看了许久,实在无从思量,也只能放弃查看,道“若你断臂接合处有任何异状,必与我言之。”
原无乡点点头,尚不太习惯的握了握拳,手指尚且有些僵硬,却在逐渐熟悉身体给出的动作指令,料来很快便可行动自如。
照世明灯打断了他的思绪,“慈郎有一物想让你看看。昨渠黎别剑练成时,炉中尚有铸剑余材,但不足以铸剑,可是一道暗黄的光芒不知如何投入炉中,等光芒退却的时候,此剑已成,渠玉离石融合后形成的颜色,本不该有如此精纯的银色,我亦不知是何缘由。只是后来想起这颜色与你极衬,便带来想请你一看。”他转过身去,将剑盒打开,取出一柄通体银如秋水的长剑,剑柄处果见几道暗黄沧浪纹路。
那是莫寻踪衣饰的颜色,原无乡曾经再熟悉不过的颜色。
“寻踪……”他低低轻喃。那个轻狂的少年略见倨傲、恃宠生骄却恭敬称呼自己师尊的样子似乎又浮在眼前。
“什么?”照世明灯并没听得特别清楚,只道他问这把剑锻造出来谁用,“若你愿意,这柄剑或可一用。只是……我原想你失了玄解,不宜用剑,未料你的手臂竟然复原如初。着实来得太过巧合。”
“这柄剑叫寻踪剑。”原无乡淡然而坚定道。
照世明灯顿了顿,却改了口,将本欲说的话收回了肚子里。“我想你稍后便会启程去寻倦收天。慈郎亦有要事在身,他日再聚。”
说完他就出了房间。
原无乡静静握着寻踪剑,晌午的阳光透过窗纸射在剑刃上投出柔和的光芒。
寻踪我徒,你还是,选择追随我闯荡江湖吗?
阳光愈盛,那柔和的光芒亦变得刺眼,似是彰显坚定的决心。
那年轻的生命,舍弃了六道轮回,用这样的方式,留在他的身边。
轻轻叹息后,原无乡化光而去,徒留空荡的剑盒在房间里兀自打开着。直至片刻后房门再次被打开,照世明灯进来收走了匣子,又见点轮回冷冷站在门口,“你说的倒轻巧,那柄剑虽然却由不知何物形成的黄光铸就,也是你连着打造了两日两夜才出炉形成,你方才未免太过一笔带过。”
照世明灯浅浅一笑,“他已为央千澈之死内疚愧悔,若我再以此事施压,他会被罪恶感压得无法喘息。苦境如今不需要忏悔的罪人,只需要强大的护卫。”
点轮回不以为然,“那么你方才明明想对他说的话,又是什么?”
对方微微惊讶的表情没能逃过他的眼睛,只听见慈郎平静道:“他说那柄剑叫寻踪剑的时候,我便知道,他对身边人的死太过自责。本想告诉他莫要如此固执,可是我的言语不会有足够分量,想来有些话,倦收天比我更适合说。”
点轮回不再言语,只静静望着大雪过后初展晴的天空。
他想起来自天疆的剑鬼非人哉,他屡战屡平的对手。他那样认真绝决道,“用剑的,你是个好对手,但是老鬼我这次,必须得赶到老牧身边去。他很傻,你们不懂。”
牧神手下的罪行已是罄竹难书,点轮回不明剑鬼那样的人为何要这般执着于一个气数将尽的故人,“你甚至不是天疆的人,这么做,值得吗?”
那张有着小孩子看了都会哭着跑开的吓人脸庞滞了片刻,道,“老牧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就算他走上歧途,我也不能看着他一个人上路,死,我也陪着老牧。”
点轮回记得自己当时被这面容输给任何人的鬼震撼了几分,他有着不输任何人的义气。于是他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千万别死,我们还有一场没打完的架。”随即他便让开。
剑鬼那样飞奔而去,留下的身影与如今的原无乡如出一辙。
皆是那样不曾回头,不曾迟疑的,一个急切而坚毅的背影。
身染红尘,果然便再难不理凡俗事。
广袤的天空下,皑皑雪地里印着的是那红尘之人疾步奔走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