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收天被玄同扛着放进玉波池的时候,依旧抓着名剑,刚下了水,便有沸腾的热气从水里升腾。远远看着只当是饺子下了开水锅,小鬼头看着吐了吐舌头,“我的妈呀,若不说知道热度来自倦收天前辈的体内,我还以为是师尊用九天紫火烧开了玉波池的水咧。”
小孩子总是口无遮拦些,玄同微笑着看着卜相机关敲了敲两个小家伙的额头:“这里有惋红曲,你们两个还是听素还真的吩咐,去看着翠环山比较好,天色诡异,快些去布阵,我陪你们一起。”
玄同看着两个小童几步一回头朝玉波池望一望,孩童心性的好奇表情让他颇觉好笑。低头看看倦收天在池水里无声坐着,水汽氤氲热气袅袅,又收敛了几分笑容。
过了约莫两个时辰,倦收天睁开了眼,眼神中不见了先前的迷茫,一如素日里的清淡平静。他从水里起了身,惊动了一旁靠在树下翻看《观剑不则声》的玄同。
平心而论,玄同觉得倦收天那张脸微妙的有点女子气,虽说是道门先天,这样湿淋淋的落汤鸡一样从水中出来,却是一点北芳秀的气势也不见;不过若说是美人出浴,又似乎少了些妩媚柔弱之姿,那样立着,丝毫未减去傲然独立的遗世道者气息——尽管一身湿衣贴在身上,暴露了倦收天算不得精壮,相反有些瘦削的身形。因他此刻筋脉未续,层层叠叠的衣服贴在身上又带着水的重量,眼见迈出步子被衣衫绊了脚,一个不稳便要倒下,亏得玄同眼疾手快,不动声色扶起了他。
倦收天微微侧目,对玄同淡淡道,“多谢。”随即便踏足岸边,欲运气将一身的水汽卸去,这才想起筋脉碎裂,功体不得运转,真气无法控制,连握着名剑的手,亦不过是强撑着握紧罢了。
一层又一层厚重的衣衫湿透后仅仅裹着他,滴滴答答成了一片水洼,倦收天低头看了一眼,中衣贴着身子,透出淡淡的肤色,显是不太雅观,然而他确实无可奈何,只极淡的皱了皱眉,亦未有言语,便向前走去。
背后传来温和的掌气,却是玄同运劲,将他衣衫片刻间除尽了水汽。眨了眨眼睛,倦收天只知道眼前之人爱剑至臻,并不知道他也有这么热心的一面,顿了顿,还是只有一句“多谢。”玄同收起了剑谱,只是淡然道,“客气了,若是素还真回来,见不到完好的你,我也不好交代。”
倦收天头轻轻向左偏了些许,似在思索,始终也没明白,自己不得完好,素还真为何会要玄同交代始末。半饷,还是只得一句“还是多谢了。”
玄同见这身边的人对于礼节很是执着,突然隐约间感觉到了倦收天的一种习惯,或许他的剑音源自于他本身便是这样执着的一个人,执着到成了习惯。
可是太过执着,却是容易入魔。
“你方才在房间里,似乎并不能认人。现下还好?”问题出了口,玄同又觉自己有些婆妈,原是不相干的事,只是当时名剑的哀戚让他太在意,便不经意间问题就自己跑了出来。
于是玄同还未等人回复便速速补充了一句,“不想说便算了。”
倦收天的瞳孔微微收缩,琥珀的颜色更见炽烈,神色却平淡了许多——不过是丢不开的过去,他一直没能保护好的人,在高热侵袭了脑子的时候,一个个的浮现在了眼前。
原无乡清浅呼吸的安静;
莫寻踪少年轻狂的气息;
魄如霜莞尔一笑的嫣然。
他爱着曙光,因晨曦笼罩大地那样充满希望的光明之感,自黑暗中保护一切的强大——为何,他却从来没能做到真正的守护?
那些他想保护的人,何曾真的挽留住?
所以他从来无法责怪原无乡陷入银骠玄解带来的魔,因为他自己亦有心魔,难以克制。
这样的自责,这样的悲怆,便是他倦收天的心魔。
虽有收天之名,却无力保护那些曾经在记忆中留下不可磨灭印记的人。
明明倦收天沉默不语,玄同却偏偏听见,名剑因压抑得太紧,而发出难以喘息的求救颤音——那是一个本不愿出世之人,因为太多原因,身染红尘,又越陷越深的无奈与悲凉。
素还真带回了一名女子,唤作玉手九针翠萝寒,她将倦收天的筋脉悉数接续完好。
玄同便是在此时,私下向素还真提出了离别之意:“我本是森狱之人,如今三界战乱不断,我无法寻得自己的立场,或许离开,比较适合。父王无情,我却无法对大哥无义,亲人之间刀剑相向,我的剑音也会发颤,还没开始战斗,或许就会输掉。”
素还真微微一笑,合起了纸扇,“好友重情,劣者亦不希望你太过为难。只是,不知好友今后欲往何处去?”
玄同尽可能不带留恋的环视翠环山一周,洒脱笑道,“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归?”
素还真暗叹自己太过精明,听出了玄同语气中的异样,刚欲开口,却因渐渐痛觉加剧的额头阵阵如刺穿凿,微微晃了晃神,他强撑着笑意,“若是因素某招待不周,导致友人产生离去之意,那当真是可——”
“惜”字未出口,素还真身形一个不稳,已失去了意识。
玄同及时扶住了他,看着卜相机关上前一并将素还真扶去休息,他突然意识到,如今局势太乱,素还真并不如自己以为的那样无坚不摧,所以,还不是离开的时候。
而立在门外的倦收天,微微静默片刻伫立,随即转身,缓步出了翠环山。
已经够了。
他从未忘记当初鷇音子天火焚身的壮绝。即便他说,最后一眼,值了。
那日的曙光因他的离去,便多了太沉重的伤痛。
心中需要祭奠的人已经太多,他不希望再多一个人的位置。
素还真,保重。
金色的人影方下了山,早已有人久候创伤初癒的他——正是多年同修之谊早被舍弃的葛仙川。
两人各自无话,径直拉开架势。
葛仙川一直是嫉妒倦收天的,他的天赋,和他的心境,身为同修,他始终将自己比了一截下去。而最重要的,却是这样的局面,从来不是倦收天刻意而为之的。
他何尝不想,光明磊落,正气浩然——却被那既生瑜何生亮的困心谶语捆了个五花大绑,他堵上了包括地位、人格的一切,只想不活在那人傲然端立的金色之下甘愿屈身为影。
而并不知晓葛仙川这般情绪的倦收天蓄势凝神,名剑在手,静待生死之搏一触即发。
融进翠环山万千葱郁树木的玄膑如何不知此刻的情状?不过一双冷眼,斜视一场同门间的死斗。
他意外的不太喜欢倦收天,可能是因为他耽误了玄同离开翠环山的进程,也可能是因为这人身为道门堂堂北芳秀,死战之前竟还有如此啰嗦的一面。
“葛仙川,念在昔日同修,可否告知倦收天,究竟意欲为何?”他迟迟没有出剑,问的竟是些愚钝问题。
苦境的道门中人果真愚不可及。
他这样想着,于暗处窥视,却不可避免,将那个金色的人影和别个一袭红衣的影子重叠——玄同也是这样的执着。
他一定曾想问他们的父皇,“可否告知孩儿,究竟意欲为何”,然后明明知道是谎言,却希望可以选择相信。
重情,便是死穴——如玄同及眼前这名金衣道者;
无情,方可保命——如见到天罗子之前的黑后;
唯有绝情,才能久立不败——如他和他的父亲,阎王。
只是,绝情的代价,太大。
红色晶石在他怀中硌得生疼,却甚少被取出,除了——偶然间,四下无人时,他几乎是鬼使神差的,拿出项链把玩,黑后的身影便如鬼魅缠身一般伴随身边,待他伸手触及那女子的清丽容颜,却在指尖消散了人影,淡去了回忆。
数次,在深夜时分,他前去她坟前伫立,静默不语,离去时亦不肯将心中那句话说出口。
“母后,膑儿,有些思念你。不知你对我这个养子,可否有过一次,这样的思念?”
自然他是得不到回应的。即使将来融入五大精灵的异能,有了通天之力,他曾经最想要的,早已永远不可得。
玄膑记得苦境的人曾说,一个人死去,你便记不住他所有的坏,只记得那人的好,于是便会思念离人,此番言论他深不以为然。
即便黑后已死,他还清楚记得她如何利用自己,虚与委蛇。却不争气的克制不住,依旧会一次次回想那个傲然独立的女子,记着她自永寒树下惊为天人回眸一眼,带着算计,朱唇轻启,妖娆艳绝,唤自己一句“膑儿。”
分明知道全部的真相,分明记得所有的不好,她却依旧留在他脑海中未曾褪去,那身影太深刻,他分不清是怨恨或是思念,只知是再无法淡忘的影子。
风过树林留下一片飒飒声响,混杂着玄膑不知是叹息或是沉吟的低沉声音。
他选择回过神,隔岸观火,以忘却酒入愁肠亦无法抵消的惆怅。
因为即使饮下再多的酒,他依然清醒,他痛恨这样清醒的自己,因为越清醒,便越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