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纪如璟便吩咐纪浓集结了临城护卫队的三百一十四人于城外的校练场。众目睽睽之下,纪如璟慢条斯理地走上台,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自若道:“你们可知道,我要你们来干什么?”
台下鸦雀无声。
“没人知道吗?”纪如璟睨着台下一众人。
依旧没人应声。
“纪浓。念给他们听。”纪如璟眼中毫无温度,嘴角却带着一丝微笑,好似冷漠地看着人间疾苦,又好似心中实在怜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在她脸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和谐,又诡异得可怕。
纪浓应声,一旁的小厮忙将一本册子递上。
“启佑四年一月十七日至二十一日,护卫队赵巧夫郎遭白鹭山匪徒六人先后十四次调戏羞辱,于二十二日晚投井自尽。”
“启佑五年七月二日,护卫队朱玉姑家表弟被抢上白鹭山,次年十月十一日上午被送回尸首。”
“启佑六年三月二十九日晚,护卫队齐耳侄女一家被屠戮,共七人。五名女眷死相惨烈,两名男眷被辱。”
“启佑七年…”
……
三百一十四人的队伍静得似乎连汗水沁入土地的声音都听得见,随着纪浓一个个念过去,被点到名字的人一个个面色苍白,额上冷汗淋淋。
桩桩件件都是被藏的极深的往事,竟被她轻而易举地查了出来,还这样详细。
纪如璟摆了摆手示意纪浓停下,微笑着看着众人,“还要听下去吗?”
众人惊骇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人人都道京中女子太过纤巧,拿不起兵器,上不得沙场,现在看来,临城也不过如此。”她还在笑着,眼神中带着错认不得的轻蔑,“家中有匪,尔等竟如此怯弱。”
人群中渐渐骚动起来,然后又逐渐安静下来,像是麻木的人们向命运低头,再不反抗的沉默。
纪如璟勾唇讽笑,“也罢,反正我过不久就走,回到京中富贵繁华之地,这里的一切都与我毫不相干。但你们和你们的夫郎儿女父母亲人子孙后代,生于斯,长于斯”她顿了顿,眼神冷淡矜傲,暗含凉薄嘲弄,“生生世世都逃不脱白鹭山的奴役欺凌。就像从前每一年每一天一样。”
空气中渐渐弥漫出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有几人暗暗抬眼愤恨地看了纪如璟几眼。
在无法抗争的时候,人人都有逃避现实的鸵鸟心态,但纪如璟毫不留情地将她们挖了出来,让她们不得不直视血淋淋的现实。
白鹭山的匪徒一日日坐大,城尉却坐视不理。百姓饱受欺凌,城尉府却一日大过一日。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她们已经开始麻木,只努力争个护卫队的位置,只盼能护得家人,朝廷却终于派了人来。
终于派了人来,能相信她吗?
“臣等但听吩咐。”终于有人对视几眼,跪了下来,其他的人也陆续跪下来。
纪如璟缓缓勾唇笑,只是这笑,在阳光下仍让人觉得寒光凛凛,像出鞘的剑,直让人心惊。
“王爷真的放心用这三百多人?”纪浓看着远处开始操练的护卫队,低声问道。
“放心?”纪如璟嗤笑一声,“刘易的护卫队,三两句话就服了我,你觉得呢?”
“王爷有何打算?”纪浓问道。
“你还真是愈发聪明了,”纪如璟瞥他一眼,“明日你拿着我的手书令牌回京中,言明情况,向陛下请五百精兵,一半驻扎在城外,一半驻扎在白鹭山西路。”
“若刘易和匪徒勾结,五百精兵怕是不能应对。”
“陛下对我忌惮已久,五百已是最多了。”纪如璟嘲弄地看着远处,“这些人虽然不能信赖,但也勉强能够利用。”
纪浓沉默半晌应了“是”。
次日纪浓回了京中,原本暗处的不绿便跟在了纪如璟身边。
“这位公子倒是有些眼生…”刘易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不绿。
和纪浓不同,不绿身上自有一股儒雅之风,常人便知他绝不是一般的小厮内侍。
“他叫不绿。”纪如璟瞥刘易一眼,眼中闪过嘲弄,又淡声对不绿道:“不绿,与我一同用膳吧。”说着留出了她坐了大半个月的最下首的位置,坐在了旁边的一个位置。
她故意让刘易站着,却不愿意不绿也站着。
不绿也不推脱,应声坐下了。
两人用膳,虽不是恪守食不言,也极安静,各自斯斯文文地吃着饭。
刘易依旧站在一旁,暗自思索着这位公子的身份,忽然听到纪如璟开口道:“不绿,用完膳你去训练场看看吧。”
“是。”
纪如璟垂着眼,拿筷子在碗里拨了拨,露出一个浅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笑容。
刘易一直仔细地看着纪如璟,突然心里一跳,惊恐地瞪大眼。刚才的一刹那,她似乎在纪如璟的笑容里看到了一只面目狰狞血口白牙的野兽。
不绿开始担起了训练场上的监督职任,纪如璟闲来无事,便每日在城尉府里闲逛。
约莫四五日,纪浓回了来,休息了小半日跟着纪如璟去了训练场。
纪如璟眯眼看了看场上,脸上神色渐渐松下来。
“不绿公子果然厉害。”纪浓叹道,“不过几日工夫,那些人的眼神就变了。”
“不绿向来是有本事的。”纪如璟淡声道。
纪浓点点头。这时不绿突然扬声喊道:“是谁欺辱我们的亲人,残害我们的姐妹,凌辱我们的兄弟??”
“白鹭山!白鹭山!”
明明只有三百一十四人,喊声却像要冲破天际。每个人的眼中似乎都有一把火在烧,满是愤恨和跃跃欲试,与先前麻木怯弱的样子完全不同。
纪如璟嘴角带出一点笑,又轻声重复了一遍,“不绿向来是有本事的。”
不论是现在,还是白马城的案子,或者更往前,从她将他带回府的时候,不绿一直都是她的左膀右臂,或者说,是她的后盾。有他在,她便总是觉得什么都不畏惧。只要有不绿在,就什么都不用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