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如璟刚带了人回府,苏池就跑来找她。他似乎不记得上次的事了,推了门就嚷道:“纪如璟,你今日出去可找到我的内侍了?”
纪如璟厌烦他这样吵闹,眉间带出一丝冷意。这些年,她为保父亲和纪家,为女皇小心做事。但不代表,她也要被他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皇子呼来喝去。既然他私自从宫中跑出来,那死在外面,便也怪不得她了。
苏池却已从外面跑进了内室,向她走过来,“纪如璟,你可找到我的内侍了?”
纪如璟身形不动,脸上神色晦暗莫名。
苏池脚步一顿,然后站在原处,半抬起头带着些许天真的问道:“纪如璟,你怎么了?”
如璟,你怎么了?
纪如璟突然心里一震,恍然想起从前。
那时她十二岁,母亲为练她,从死牢里拉了几个死囚出来命她射杀。她心神恍惚,素来神准的箭法竟然偏的离谱。母亲什么都没说,只对着一旁的下人吩咐道若小姐不射杀这几个死囚不得离开校练场。她茫然站了许久,终于在天黑时拉弓搭箭,一个一个射杀了。这是她第一次真真正正地亲手杀人,从此她的手上沾染上了再也洗不净的鲜血。
她恍恍惚惚,连晚膳也没有吃就回了房,第二日就迷迷糊糊发起热来。大夫说她忧思过重,身体一时承担不住,其实她自己知道,她是被吓到了。嘉赐来看她,哭嚷着问她:“如璟,你怎么了?”
怎么了?她杀了人了。
苏池见她久不答话,又试探性的轻轻问了一声:“纪如璟,你怎么了?”
纪如璟抿唇看了看自己的右手,看了苏池一眼,一边向床榻走去,一边道:“纪浓已查到些眉目了,明日你就能见到他了。”
苏池立时笑起来,“纪如璟,谢谢你。”
纪如璟脚步一顿,声音冷淡又克制,“不必。”
苏池走了之后,纪浓一言不发地为她置办来沐浴的木桶和物什,纪如璟坐在床榻上有些木然地看着他忙碌。
“王爷沐浴吧。”纪浓微一躬身,就要退出去。
“纪浓。”纪如璟叫住他,“给我准备几页信笺。”
“是。”关门声之后,便是长久的无声。
纪如璟缓缓抬起手放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右手。她自幼学习骑射,手上有一层薄茧,纹路又深,摸起来很粗糙,嘉赐从前总是说她的手弄疼了他的脸。就是这样一双手,沾满了鲜血。如果嘉赐知道,如果嘉赐知道…
十四岁,她还和嘉赐整日腻在一起。有一次途经菜市口,有几人正在行刑。五马分车之刑,血肉横飞惨叫不断,嘉赐立时吓得白了脸,哭着问她为什么有这么残忍的刑罚。她突然想起十二岁时射杀的那几个死囚和这两年来渐渐冷硬起来的心肠,在嘉赐低声的啜泣中也一点一点白了脸。
那天之后,她步入朝堂,任了个闲职,开始跟随母亲四处巡游,她躲着嘉赐,生怕他看见她手上的鲜血和她眼里的冷漠。
纪如璟缓缓垂下眼,抿紧唇。
次日一早纪浓便领了脏兮兮的青流回来,苏池见了他,两人又哭又笑了好一阵。趁着青流梳洗的时候,苏池又跑去纪如璟屋子要道谢,纪浓站在门前恭敬的拦住他,称王爷有要事。苏池正要转身离开,就听到纪如璟在屋里传唤纪浓备水侍候,俨然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苏池恼怒地瞪着纪浓,他也没有被拆穿的羞恼,只微笑着一副恭敬的样子。苏池一把拨开纪浓开门进去,纪浓这才变了脸色,急忙跟着进去。
苏池愣愣地看着只穿着内衫坐在床上的纪如璟,她散着长发,隐约能见到她颈肩白嫩的皮肤。这时他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脸上霎时红了一片。纪如璟拉了拉身上的衣衫,冷冷的看了苏池一眼,“滚出去。”
苏池慌忙从门里出去,直到站在门外脸还热着。
纪如璟横了站在门口的纪浓一眼,走到铜镜前坐下,冷淡地吩咐道:“过来给我梳发。”
纪浓应声,走上前来执了梳子给她梳发,一边道:“王爷,不绿公子打听到刘易有一个隐秘的箱匣。”
“箱匣?”纪如璟一只手兀自绕着一缕发,神情毫不在意,“你找人拿来撬开来便是。”
“这箱匣刘易宝贝的很,嵌在墙上拿不下来,锁子也是拿重金打造的,据说专门找开锁匠试过的,撬不开。匣子的钥匙刘易贴身放着,旁人连碰也碰不得。”纪浓利落地给纪如璟束起发,道。
“这倒有意思了。”纪如璟嘴上说着有意思,脸上却冷冷淡淡,丝毫没有感兴趣的神情。
纪浓小心地把她手里的一缕发抽出来,妥帖地塞进束发里,一边又道:“王爷打算怎么办?”
“让不绿找人打造一把相似的换下那把真的。”顿了顿,她又眼带玩弄地道:“不用太像,钥匙丢了她还不知道,就没意思了。”
“是。”
沉默了一会,纪浓又开口道:“四皇子殿下不愿回京中,说已经传了信给大皇子殿下报平安了。”
纪如璟扯出一抹讥笑,冷冷地看着镜中眉眼间皆是嘲弄的女子,“把大皇子送来的两人送去四皇子那里伺候着。”接着毫不在意地转了话题,“你昨日可看清白鹭山有多少人了?”
“昨日白鹭山上大约下来了三百五六十人。”说起这个话题,纪浓的声音低了低。
“嗯。”
“王爷,”纪浓抬起头,看了看镜中的纪如璟,又低下头去,“恕纪浓多嘴,昨日王爷真是太冒失了,明知刘易心怀不轨,还就这样去了白鹭山。若是生了什么意外,王爷与纪浓都不会武,怕是无法全身而退。”
纪如璟透过镜子看了眼低着头的纪浓,淡声道:“知道了。”
纪浓又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淡淡,只道她没听进去,心里叹一口气,只将她最后一处弄服帖,默然退了出去。
纪如璟在镜前坐了片刻,默不作声地随手把玩了一旁的玉麒麟片刻,信步走到桌前,摊开了画纸。她有些神思不属地提起笔,颤着手画下了一个人的样子。那人半垂着头,似乎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挑唇浅笑着。纪如璟有些恍惚地看着这幅画,看着看着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纪浓,你进来。”门外候着的纪浓听到纪如璟传唤,连忙进了屋,却看到纪如璟脸色难看地盯着一幅画。纪如璟抬起头来看着纪浓,哑着嗓子道:“纪浓,你看…这幅画里的是谁?”
纪浓忙走过去,仔细地瞧了瞧画里的人,道:“看这神情倒像是王君的模样。”
“嘉赐…”纪如璟只觉得喉咙生疼。
“不过,神情像是像,眉眼却不太像,倒是,”纪浓看了一眼纪如璟,犹豫了一下道,“倒是有点像宋公子。不过纪浓并没有见过宋公子笑起来什么样子。”
是了,宋亦南对她都不假辞色,更何况纪浓。
她一直以为她对宋亦南的笑容一见钟情,却没想到,她心里想的一直都是嘉赐。
她心里的人,原来是嘉赐。从年少还懵懂时,就是嘉赐。那时她以为那份心悸已经随着年少时光逝去了,原来并没有,它还在她心里,甚至只因为一个相似的笑容,它就驱使她把这笑容的主人留下。
“纪浓,你去备马,我要回去见嘉赐。”纪如璟轻轻抚着画上人温暖的笑靥,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