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在近代遭受过一次破坏性极大的地震。1923年9月1日快到中午时,该市发生了著名的关东大地震……二十万人死于非命。自那以来,东京一直保持着一种诡秘的平静,这使得地下的张力已经积聚了八十年。总有一天,它肯定要爆发的。
——比尔·布莱森,《万物简史》
“您即将到达的是新宿车站,”同样的声音总是在车中回响,“请在这儿转乘总武线、埼京线、中央线、宇都宫线、东海道线、根岸线、湘南新宿线、京王线、京王新线、都营大江户线、小田急线、丸之内线、西武新宿线。这里是山手环线,开往涩谷和品川。”偶尔我会想在录音时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抽空喘口气。
21世纪初的东京,地区铁路系统线路图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工作狂”的蜘蛛织出来的网。在我来到这个城市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夸张的事情。不同于其他大城市的体系,他们比较喜欢以网状而不是线状的方式来扩展地铁线路。甚至由于公共交通运营量的暴增,东京地铁线的颜色标志总是形同虚设。
换句话说,人们很容易就会把品红色的大江户线与偏橘红色的京叶线搞混,或者是把前面提到的任意一条线路与红色的丸之内线混淆。甚至是当地人有时候也会被亮蓝色的三田线、稍微浅蓝色的东西线或是青色的南北线搞糊涂。
在这错综复杂的矩阵中,唯一恒久不变的就是山手线。山手快速线是东京客运量最大的跨城郊火车线,它的环形线路抄近路穿过了大批混乱的快速线,城市地铁线和东京周围的一些私人铁路。山手快速线经过或环绕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主要地区,在大多交通地图上画了一个完美的圆圈。
回想起来,我觉得山手线在几何意义上并不算是一个真正的圆,尽管如此,当我们计划市内出行路线时,它还是大多数东京居民脑中所想象的环线。正如时钟上的分针,这条环线几乎整一个小时就跑完一次全程。由于在这条环线上,不断地有大量的人群拥入或拥出列车,所以在上下班高峰期间,每分钟都有一辆新的列车到达各站。
幸运的是,我在东京的第一个住处就位于山手线附近。但令人抓狂的是,离我最近的车站竟然是新宿车站——世界上最大也是最忙的车站。每天的上下班高峰期,一般差不多有两百万人要同时从这个车站里挤进挤出。与人约在新宿车站见面,即使同伴就在你前面五公尺远,但如果不用手机,你也不可能找到他。
甚至于当我在新宿地区住了几年之后,我还总是找不到从西出口到东出口的路,或是彻底迷路。从西出口出来是宽阔的马路、高档百货公司、摩天大楼和豪华的商业总部。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东边,一条狭窄街道,分布着以黑社会暴力而出名的酒吧和色情俱乐部。在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之间是斜对角的街道,很难分得清楚,使得接下来的方向更加复杂。
我的第一所“外国人之家”(gaijinhouse)离新宿站东口只有十分钟的步行距离。在东京,外国人想要找到一处理想的公寓是非常困难的。更重要的是,日本的大多数公寓是不允许外国人自己保管租借合同的,因此我们经常一起住在一些“特殊”的房子里,日本典型的低收入“外国人之家”由此而生。我很高兴在“外国人之家”里拥有了我自己的房间,尽管它只有一个大壁橱的大小。
在“外国人之家”的住户很明显都是完全缺乏稳定性的人。在我住在那儿的时间里,每隔很短的一段时间,房子里的住户就会发生变化——旧房客搬走了,新房客搬进来。在住户不断改变的同时,环境却是一成不变。大体上,我认为“外国人之家”的这群人,是我来到这个岛国以来到目前为止所交往过的最有意思的一群人了。我觉得如果我可以和他们和谐相处,那么我就可以适应任何地方。
我和我的室友们来自世界不同的地方,但是对日本共同的怨恨使我们熟悉了起来。马里亚诺对我说:“我认为‘gaijin’直译过来应该是‘外国人滚回家’的意思。”他到日本才只有两个星期,就已经开始想念家乡阿根廷了。凯利是一个法国年轻人,他来日本是为了要和日本女朋友在一起。但他总是迷路,这让他每天都在诅咒日本错综复杂又难以辨认的交通运输系统。英国人保罗在NOVA公司教英语,在这群人里,他在这儿住的时间最久。在那时,NOVA因为让外国员工工作过多而声名狼藉。我总是劝他,如果他夜里下班回家想着“好吧,我现在要累死了”,那么就该是做些改变的时候了。
卡拉是个意大利人,她经常抱怨她老板的无能。“妈的,”她口音很重却很自信,“我认为他就会吸烟或诸如此类的事,真是个浑蛋!”
和她一起谈论地震也是件很有趣的事。“如果像他们说的那样,来个大地震,我们全都死定了。”
当我告诉她,我想在我的房间里放上瓶装水和急救箱以防这类紧急情况发生时,她建议我根据人寿保险单的条例多做些准备。
“这楼就是用纸糊的!真是垃圾!”
正如卡拉所讲,这个楼确实看起来像是用纸糊的一样。外国人总是吃惊于日本建筑的速度,在很短的时间里一片楼群乃至整个邻近小区就拔地而起了。刚开始我们都觉得日本人可能天生具备快速建楼的本领,但是在这儿过个冬,我们就明白为什么这儿的楼盖得那么快了。因为他们盖楼的成本很低,并且没有使用任何的隔音隔热材料。
我三楼的房间总是在风中摇摆,我总是在想这座楼可能——随时——都会被下一次地震、原子弹、海啸或是火山爆发所摧毁,这让我感到非常不舒服。好吧,也许没有火山爆发,因为上一次富士山爆发是在1701年,但是事实仍旧是日本建筑物的平均使用期限都不是很长。
日本首都容易受较大地震破坏的特点还真是令人担忧。自从1603年日本首都江户(1868年明治维新后改名为“东京”)建立以来,具有严重破坏性的地震——震级超过七级——分别发生于1615年、1649年、1703年、1855年和1923年,这五次地震都对这个国都造成了直接的影响。
我只想说德川幕府在赢得了许多部族战争统一日本后,真是选了一个很特别的、处于地震死亡陷阱的地方作为首都。东京中心地区正好位于太平洋断层、欧亚断层和菲律宾断层的交会处,一直极易受到地震所引起的灾害影响,如地面摇晃、液化、山体滑坡、海啸和火灾。
液化过程,尤其对这个地区而言,是一个灾难性进程。支撑东京的岩石总有一天会由于地下的剧烈碰撞而熔化。这个城市的地基将变成水。与此同时,如果地震引起煤气泄露和爆炸,首都燥热的夏天和全年的强风会加助火势的蔓延。
比如说,日本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日文是kantōdaishinsai,或关东大震灾),最初的震动非常剧烈以至于中央气象局的测震仪都出故障了,城市里百分之七十到百分之八十的地方都被烧毁夷为平地,二十万居民丧生。一位美国记者兼作家说:“这很可能是,漫长而又多灾多难的人类历史上所发生的最严重的自然灾害。”
这并不是暗示说,这个国际大都市,按照剧变规律,又该有地震发生了。自1920年以来,东京的人口已经从两百万增加到了2000年的一千二百万。在此期间,也许是由于文化记忆的淡去,在城市最拥挤的地区,可以看到人们已经逐渐放松了对建筑物高度的限定了。
那些曾经是水库或开放公园的地方,现在已经变成摩天大楼的海洋。据说,这些钢筋玻璃的庞然大物,其减震支柱可以完全抗震——可话说回来,十年前在附近的神户地区,就有许多这样的建筑物坍塌。
事实上,我对东京这座城市的迷恋根植于我自身的感受。就像一个人可以与一个城市产生共鸣一样,我立刻就感觉到——并且至今仍然如此——我与东京有着极大的关联。我喜欢阅读有关东京历史的书,因为我被这座城市拒绝被毁灭的韧性,甚至是她有些鲁莽的骄傲所吸引。
日本有句著名的谚语:“被打倒七次,就站起来八次。”这让我想起我给我大学一位老朋友发的一封电邮,告诉她我因为“情绪不稳定”被学校炒了鱿鱼,但目前没有回美国的打算。“别担心我,”我写道,“因为我会卷土重来,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
在“卷土重来”方面,东京给了我巨大的鼓舞。毕竟,在过去的一百年间,这座城市经历过两次灭顶之灾,一次是关东大地震,另一次是1945年燃烧弹袭击,将它所有的木材和纸质建筑物全部摧毁。然而在这两次灾难中,被摧毁后的东京马上就开始了重建过程。
尽管另一场可怕的地震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然而东京居民在无常的大自然中不屈不挠地寻找美丽的意志力,和面对随时可能发生的灾难时的豁达,很能给人以激励。因此,在东京这个城市的激励下,我又重整旗鼓。不过,这并不表示我已经摆脱了不稳定的状态。
我是从我的室友卡拉那里第一次听说有成为酒吧陪酒女郎的可能。“你正好是那种类型,”她很坦白地对我说,“你真应该到六本木(日本东京以酒吧夜店而出名的地区)去看看。”
根据卡拉的解释,陪酒女郎的任务就是边喝酒,边给男人提供快乐和聊些谄媚的话语。起初,我以为她是在开玩笑——我就只要在他旁边坐着,喝个酒,唱个卡拉OK,神经病才会每小时付我三十美元,而且如果多喝酒的话还会有额外的奖金?
然而,当我打开一份《东京告示簿》——卡拉递给我的一份刊登各类广告的英文出版物时,我惊讶地发现,事实上,这个城市还真的有许多这样的疯子。
“如果你喜欢喝酒的话,这工作就太适合你了。”卡拉的一个朋友当时也劝我,“只要你长得漂亮,能让顾客买你高价的鸡尾酒,他们基本上就会付给你钱了。”
考虑再三,我觉得比起教英语,当陪酒女郎可以让我赚到更多的钱,并且我还可以摆脱原来工作场所那种令我窒息的保守环境。
“好,我确实喜欢喝酒。”我向他们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