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孩子们鸦雀无声,
一起进入了幻想的乐园,
她们穿越那神秘的奇境,
聆听小姑娘与鸟兽的闲谈,
半信半疑,如梦如幻。
——刘易斯·卡罗尔《爱丽丝漫游奇境记》
“我叫中野绫子。”当我们那天晚上第一次见面时,寄宿家庭里的母亲按照传统的方式向我鞠躬并介绍自己,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她用“绫子”称呼自己。“绫子”是她几乎被淡忘了的名字,因为婚后她从不使用这个名字。小鲇叫她“欧卡桑”(Okaasan,妈妈),她的丈夫也合乎习俗地叫她“欧卡桑”(孩子她妈);外人称呼她为“中野夫人”——“中野”是她婚后冠的夫姓;我则称呼她为“妈妈”或“中野夫人”,视情况而定。对我来说,“妈妈”这个称呼不带有很多的感情色彩,只是代表她在家里担任的职责。
“妈妈”非常重视她家庭主妇的工作。她的厨艺好极了,我喜欢吃日式料理,每次都吃得很香,这令她非常高兴。直到我住进这个家三天之后我才第一次见到了中野先生,那天他在通常该起床的时候才从公司回来,这种情况虽少但偶尔也会发生。虽然小鲇和她母亲都称呼他为“欧多桑”(otō-san,爸爸),但我总是称呼他为中野先生,或许是因为这样称呼比较尊敬,也或许是因为用“爸爸”来称呼这个经常不在家的人有些过于冒昧了。
几个月过去了,我惊讶地发现妈妈总是忙得不可开交。日本人吃饭的传统是,每个人每道菜都要使用单独的餐具,所以无论是在早餐、午餐还是晚餐后都会留下一大堆餐具,等着清洗和擦干——更何况这个家里还没有洗碗机。妈妈洗衣服的方法很特别,都不需要用洗衣粉,而且大多数日本人都不用烘干机来处理洗好的衣服。她每天用牙刷用力地清洗丈夫的衬衫领子,用掸子和吸尘器把房子从上到下地打扫一遍,平均每晚只能睡四到五个小时。
另外我还发现,在日本这个充满科技奇迹的国度,有着音乐手机和令人畏惧的四通八达的地铁,和我一起居住的这位家庭主妇竟然不会使用互联网,也不会开车。尽管如此,我也只能被动地对待这些不公平的现象。像是一位礼貌的客人或是一块高效的海绵,在日本最初的六个月,我学习日本传统,顺从当地习惯,并尝试理解方言。这样的生活环境对我了解日本起到了奇妙的作用。
“他们可是非常严格的。”我警告瑞秋。瑞秋可是个一点都不守旧的人,“妈妈”邀请她周末来中野家吃饭并且过夜。我开车到横滨车站接她,顺便告诉她,我同意寄住在一个日本家庭里一段时间,有点类似于加入邪教,有太多的规矩要遵守。尽管如此,我还为它找了合理的理由:一个人如果能够遵守《十诫》,他就会得到很多裨益。
你应该左手垂直端着饭碗,右手拿筷子。如果你把碗放在桌子上吃饭,别人会认为你像动物。
你不能把筷子插在尚未出席的人的饭碗或汤碗里,免得让你的同伴惊讶和生气。
你不能把食物从一双筷子传到另一双筷子上,这是很令人厌恶的。
你不能在别人面前擤鼻涕。
你不能把狗带进屋子里,除非它要为客人表演些小把戏。
你不能晚上第一个洗澡,就算是别人主动让你先洗也不可以。
你要了解日本人所说的话只有大约百分之二十是真话,至于余下的部分,你必须像个侦探那样,根据细微的暗示来解读。
离开家超过一个晚上,你必须带回一些糖果之类的礼物。
考虑到日本天价的物业费用,你就不该使用供暖或热水,你卧室里的暖炉只是用作装饰。
因为,只因为你是女性,你必须要
时刻两腿并拢坐直
帮着妈妈准备晚饭
先给男人上饭
帮忙收拾和清洁碗筷
照料并娱乐一个五岁大的小女孩
即使在八月份也不能露出肩膀,对于身边大步走过的穿着内衣的男人要视而不见
绝不能留下任何显示你穿着内衣的证据——不管是看得见的还是看不见的
尽可能地不要告诉别人你的存在
“他妈的,你在开玩笑吗?”还没等我讲完,瑞秋就开始表示抗议。
“好吧,”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既然你只在那儿待一个晚上,我想你可以不用完全地按照我平常所要遵守的规矩做。因为你是个外国人,他们可能已经预料到你会出些错了。”
“太好了,我已经习惯那样了。”瑞秋得意地笑着。
“一切都会顺利的,”我向她保证,“真的。”
瑞秋不是很喜欢小孩子,我告诉她小鲇是个性格可爱又很聪明的女孩。在日本,即使是英语专业的大学毕业生,都几乎不可能与以英语为母语的外国人顺畅地对话,但小鲇在看了一些迪士尼的电影后就开始说地道的英语。鉴于小鲇的父母几乎连一个英语单词都不会说,所以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我们到了中野家,看见小鲇又穿着她那身公主的小洋装,那是几个月前她妈妈为她做的万圣节服装。在那个星期里,每天从幼儿园回到家,小鲇就会立刻换上这身衣服。小鲇向瑞秋进行自我介绍的方式——果不其然——是用玩具棒在我朋友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嘴里念念有词:“哈哈,现在你变成了一只青蛙!”然后就咯咯地笑着跑开了。
“你是对的,”瑞秋对我说,“她的英语说得真不错。”
不一会,我和瑞秋被叫进厨房帮忙准备晚饭。
“那么剩下的小萝卜,”我解释道,“应该切薄片放在生鱼片下面,当作装饰,这个是叫做‘妻物’(日料中用于装饰的叶子)吗?”
“是的,”妈妈回答道,每次我在厨房帮忙,她都会教给我一些新的东西,“这个叫做tsuma(日语中的‘妻子’),因为它是装饰主菜用的。”
“真有意思。”我回答道。
“你们在说什么?”瑞秋问道,她听不懂日语。
“一会儿再告诉你。”我没有理睬她。一些事还是不解释比较好。
幸运的是,瑞秋很喜欢吃生鱼片,晚饭吃得也很满意,虽然一直不停地来回翻译令我感到很疲惫。
当我们准备睡觉的时候,瑞秋对我说:“我通常都受不了小孩,但是小鲇实在是太讨人喜欢了。我受不了在这种环境下生活,因为我的生活要有隐私,但是我还是有点嫉妒你。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享受美食,房间也很大,还能和一个神童一起玩——我自己也想要一个这么天才的孩子。”
“小鲇喜欢说英语是因为她认为自己生活在电影里。”我在房间里偷偷地告诉瑞秋。“小鲇的父母对她实在是太严格了,”我若有所思地说,“她更愿意在这些美国卡通片里生活。”
“确实如此。”瑞秋看起来很感兴趣。
“当她对我们说‘让我们扮演’这个或那个,”我继续说道,“她并不真正理解‘扮演’的意思,她认为自己真的变成幻想中的那些角色了。”
“小鲇的生活真是后现代主义的一个精彩案例啊。”瑞秋变得很学术,“我的意思是,她掌握的所有语言——至少是英语——都是从电子设备里学会的,而不是从人的口中。”
“后现代主义真让我头痛。”
“来嘛,你想想,她所有英语的句式都是从多媒体中学到的,就好像她是迪士尼公司的副产品一样。”瑞秋试图说服我说。
“她还是个小女孩。”我纠正她并强调。
“我知道,我知道。”瑞秋感到抱歉。
我接着说道:“我只是担心,你想,当她长大后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怎么办?”
“顺其自然吧。”瑞秋酷酷地说。
“真见鬼。”我太了解会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