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宁静的夜,哲哲却仿佛听到了马蹄声,从潜睡中惊醒,烦闷地揉着太阳穴叫道:“阿纳日、阿纳日、阿纳日……”叫第三声的时候,那声音如同退潮般低下去,她忽然想起阿纳日正在按照她的吩咐,准备给她带回一个好消息。
“福晋,大福晋……”阿纳日匆匆跑进来。
“说,是两个还是一个?”哲哲的手紧紧地掐着象牙梳。
“启禀福晋,奴婢看得真真的,那马上的确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朝树林的方向去了。”说到这里,语气中却藏着一抹愤恨。
“这是……”哲哲的手松开,唇边泛起一丝复杂的笑,“的确是好消息。”
阿纳日终于不屑地哼一声:“白白便宜了赛齐纳。”
“她会记得,能有这个福气该谢谁。”哲哲缓缓摘掉头上的金饰,“阿纳日,服侍我歇息,贝勒爷今晚是不会回来了。”
“是。”阿纳日走上前,对着镜子问道,“福晋,您为什么肯定这样就能吸引贝勒爷,以前再漂亮的女人走到我们四贝勒跟前,他是连眼皮都懒得抬的。”
“因为……”哲哲垂下眼睑,说不出的温柔,“我是他的大福晋,唯一的大福晋,我了解我的丈夫。”娴静的脸上渐渐露出微笑,那样眷恋和缅怀,“大婚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女孩,那么的不安,可是他把我的手放在掌心,告诉我……”
“那一日,天很蓝,马铃声很动听,你骑着马就这样骑进我心里,你是我见过的骑马最好的女子。”
这是她听过的最动听的话。
哲哲的笑容转淡:“可如今,有人骑得比我好了。”
“奴婢懂了,所以您让赛齐纳模仿您当年的样子。”
哲哲颔首,笑容已经失去踪影,她黯然神伤道:“如果一定要选,我宁愿他娶的是赛齐纳。”
“福晋,您心里真苦。”阿纳日心酸地说。
“这就是女人的命,相比起来,我是幸运的,”她的手指划过脸颊,略显憔悴的脸山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却是那样冰冷绝望,“科尔沁不缺美女,但是能令贝贝勒爷心动的,就只有……领主的女儿。”
恍然出神时,一声鸣镝划破夜空,哲哲不由皱眉,快步来到营帐口,扯开帐帘一看,只看到一簇炸开的烟火。
焰火耀眼的光芒刹那间铺盖满草地,听到声音的两人不由自主地举目,海兰珠做贼心虚地往旁边偷瞅一眼,霞似的光芒静静将他笼罩,侧脸的线条刚毅冷厉,勾勒出的模样给人削瘦的感觉,而高挺的鼻梁使微敛的眼睛更加深邃,她见过他,他是皇太极!
这么近的看他,竟然会觉得不寒而栗,如果让他发现她骗了他,会怎么样?此刻他正在欣赏烟花,可是她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瞳向这边一滑,于是脑子一空,发疯似的,转身就跑。
刚跑了几步,就感到身后有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拉了她一下,害她摔在地上,可是皇太极并没有追上来,她本能地回头,看到身后不远处插着一支巨箭,箭身像棍子一样粗,箭尾翘在天上比她高出几分,但是更令她害怕的是,这一支箭的后面跟着许多支一样的箭,同样斜斜地盯在草地上。她双掌撑地带着身子往后挪动。
她再也不怕他会追上她了,因为他就躺在一支箭的下面,焰火不断炸开,空中连续响起几次轰鸣,好几支箭再次从空中俯冲而来,海兰珠捂住眼睛,爬起来没命地跑。
日后回想起来,这一生的丰功伟绩,恐怕也只有三番四次的逃跑。
海兰珠像兔子一样跳进树林,往深处去,往荒处去,往没有人的地方去,直到身后寂静一片,她才靠在树上喘息。
终确定没有人追来,她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天上的烟火也已燃尽,无法再给她照路。
海兰珠害怕,甚至有些好笑,根本是自己把自己推向进退两难的绝境。
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傻眼了。
朦朦胧胧中,一对灿灿的红宝石尤为清晰,可它竟然还会发出声音。
凭着模糊的轮廓,她依稀辨出这是一匹狼。
啼嗒啼嗒是矫健的四肢在奔跑,呕呜是它猎食时的喜悦,海兰珠先闭上了眼睛,又害怕地捂住耳朵,如果可以,她宁愿不要知觉,那样就不会痛了,可是下一刻,她便清晰地感觉到颈上传来的凉意,还没来及感受锋利的狼牙带来的疼痛,就感到另一股滚烫的液体,这是奔涌而出鲜血。
奇怪,是疼痛再蓄势待发,还是她根本就没有痛觉?
只有没心没肺的人才不会痛。
“缩在那里干什么?”一个果断的声音骤然响起。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提剑的少年,没有被鲜血覆盖的剑身透出丝丝寒茫,将他的脸照得格外冰冷。
“去洗洗。”少年的剑指向一处,如是提醒。
一串血珠从剑尖滴落,海兰珠的视线随之落到地上,当看到那头一动不动的狼时,瞬间明白了。
她瑟缩着向他点点头,以示感谢。
而少年奇怪地打量了她一眼,眯起眼睛笑了:“去洗洗。”
他的语气客气了些,甚至带着些讨好。
海兰珠背过身的时候,他突然开口:“我叫多尔衮,记住我的名字。”
她记住了,他是皇太极的兄弟,大金国的皇子。
“今夜真是奇怪,那个骑马的女人到底是谁?”他一边说一边说用剑拨开草丛,走到一泓清泉旁边,掬起水倒到剑身上,此时此刻,他有足够的理由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在她身后——在她洗澡的时候。可是这个理由根本用不到,他的手划了划,发现泉水里根本没人。眼力再好陷入黑夜,也只能做个睁眼瞎,多尔衮立即掏出袋囊里的大东珠。
“阿!”当看到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时,他本能地提剑横在胸前。
“是你?”这女人竟然像守夜的猫头鹰一样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居然比他更加镇定,垂着眼睑,像挑买东西似的打量他的宝剑,刚才她就是这种无聊带消遣的眼神打量他吗?
“喂,你那是嫌弃的眼神吗?”多尔衮不满地问。
海兰珠老老实实地摇头。
“你是哑巴”
海兰珠沉默地低头。
“也许我该上那匹马了,更不该调教一个骑术不佳的女人。”多尔衮笑了笑,“算了,这件事和你没关系,我不和你计较,天亮后,我送你回去。”
海兰珠猛地抬起头,使劲地摇。
她的脸上和眼睛里装满惶恐,比刚才更满。
“你是犯了错逃出来的?”多尔衮猜。
海兰珠想了想,害死四贝勒是她的错吗?不管是不是,回去之后肯定不能置身事外。
多尔衮笑了笑:“既然有胆子冒充玉格格,就应该想到会被拆穿。”
海兰珠定定看向他,有惊讶也有担忧。
“你不用担心,”他笑着,“我不会拆穿你,所以你安心回去吧。”
海蓝终于忍不住,拿起树枝在地上画了几画。
多尔衮费劲地皱眉;“你会汉文?”
海兰珠一愣,又拿起树枝,刚写了两个满文就被打断了。
“不用重复了,我看得懂。”
她问他是怎么看穿的,他便如实回答。
刚才他口口声声要向玉格格请教,也是为了试探她们,每一次提到玉格格,总是是那个自称小徒弟的男子昂首接话。
“而且……”多尔衮笑了下,“他如果真是一个男人,怎么会没有喉结?”
海兰珠青眸一转,微微笑了下,心想下次得提醒玉儿不要昂着下巴说话才好。玉儿虽然穿了男装,言行举止间却难免透出女儿家的娇气,没有被当众拆穿,大概是因为大家都各怀心思醉翁问之意不在酒吧。
可是……海兰珠的眼珠子倏忽转向多尔衮,带着某种猜疑。别人都没发现,偏偏他发现了,他未必比旁人聪明,却一定更加留心,难道他的醉翁之意正是玉儿?
“你们玉格格一直这么……有趣吗?”多尔衮装出随口一问的样子。
海兰珠耸耸肩,微笑着摇头。
“那你们玉格格喜欢什么?”
海兰珠仍旧摇头不知道。
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已经下定决心一问摇头三不知。
多尔衮笑了:“没关系,只要你回答下一个问题就行。”说着,他的脸突然靠近许多,目光逼视着她,问得很快,不给她思考的时间。
“你叫什么?不许眨眼睛,立刻写下来。”
海兰珠吓了一跳,没想到只是为了一个名字,规规矩矩地画了个比划清晰的汉字“海”,但是立即反应过来。
“海……”在她放下树枝后,他歪着脖子良久,最后轻咳一声,“我知道了。”
“海兰珠”这三个字,她一字不差地写了,只是后面两个字的许多比划都一笔带过,写得龙飞凤舞,多尔衮是金国人,就算认识汉字,也肯定不认识狂草。
想到这里,海兰珠不由一愣,既然如此,那为自己怎么会认识狂草?
无论她怎么努力回忆,关于过去,只有一点虚影和大片空白,总也想不出因果。
“你发什么呆?不洗洗吗?”多尔衮上下看了看浑身脏兮兮的她。
海兰珠堤防地后退三步,十分确定地摇头。
多尔衮冷哼一声,解下酒囊含了口酒一下子气喷到剑身上,然后用狐皮箭袖擦过去,枕着它仰面躺下。
夜静悄悄地流逝,大东珠仍在地上发着明亮的光,如同最永恒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