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两人再次见面,柯凡起身伸出手,自我介绍:“是莞尔吗?名字很令人愉悦,叫我柯凡吧。”平静随和的态度,似要拉近了和莞尔的距离。莞尔却有些迟疑,并没有伸出手;抑或,住在胡同里的陌生的男人,令她感到一种拘谨。在拘谨中,她的鼻腔里萦绕一抹淡淡的馨香,搁在茶几边的一盆栀子花,带着潮湿的南方味道和温润的记忆,浸溶在她和男人之间。莞尔有些恍惚,眼前这个平头男人的神态和声音,并不令人陌生,像在哪里见过。等柯凡倒茶递给她时,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哈士奇的身影。“那天,谢谢你。”莞尔三步并两步,向着苏雯家走去的时候,还是带着忧愤;可当获知那只狗的主人是一个中年女人后,她顿觉有些难为情。“这里没狗,放心吧。”柯凡不禁微笑。这个被狗惊吓的女子,性情倒很直爽,如此直爽的人应该容易走出感情的泥沼。“这个季节,还有栀子花。”莞尔放下茶杯,禁不住屏住呼吸,似乎想要留住鼻腔里的馨香。有些词不达意的话和略带孩子气的举止,令柯凡有些迷惑了。“栀子花,在北京不好养,喜阴和潮湿的环境。这是早些年我舅舅养的。
”柯凡的目光循着她,视线掠过那盆快开过花期的栀子花,白色的花瓣已经失去温润的光泽。“跟我来。”柯凡示意莞尔进里屋。铺着米黄色韩式壁纸的房间,弥漫着温馨淡雅的氛围,像年轻淑女的卧室,家具却只有一个书柜,一个角几和两张躺椅。两人并排坐在躺椅上,莞尔的内心,稍觉安稳。不像医院门诊室,病人和医生隔着一张桌子,不管医生态度如何,医生的位置总带着居高临下的姿态。“放松,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柯凡侧头,以朋友的口吻,态度极为温和。柯凡的身上,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当莞尔将身体交给躺椅,缓缓躺下的时候,身体的不适令她的心思警觉起来。出门的时候,她无心打扮,随意穿了一件V领T恤、破牛仔裤,不修边幅地赴约。躺下才发现自己曲线毕露,半个乳沟堂而皇之地暴露在这个陌生的男人面前。
莞尔的内心涌起仓皇感觉,即使心乔和她渐行渐远,却仍然和自己脱不了干系,没有她的一层关系,她能来到陌生的地方,将自己暴露在这个认识不到一小时的男人面前吗?难道,仅仅因为她迫切需要摆脱梦魇和失眠的困境?当柯凡的眼光不经意地掠过莞尔的重要部位时,笑意不警觉地浮在脸上。他在她的身上读懂了一种极力回避的仓皇感,来不及细究时,眼前白皙的肌肤已令他一阵晕眩。“你究竟知道我多少事情?”莞尔的眼睛,好像被半明半暗的光线作用,微微闭合。这种姿态反而暴露她的真实内心,那里面有一抹他无法触及的焦虑和忧愤。“打着关心的旗号,就可以肆意获知或传播别人的隐私吗?我知道你一定有这样的愤慨。”柯凡温和地笑道,不似那天那位性格不羁、对狗比人更亲和的男人。“回答就可以了,你和她之间无话不谈,不是吗?”莞尔真不敢想象,沈心乔会置多年友情于不顾,将自己的隐私暴露在别人面前。“沈心乔是我的师妹,又都是中国留学生,我们之间的确有不少话题,但是我们的话题所涉及到别人的隐私,都是些无名氏。
我的回答,不知道,您满意不?”柯凡毕恭毕敬的态度透着几分有趣,稍后又带着轻松的口吻说道:“我只知道你遇到了一点困惑而已。每个人都会遇到各式各样的困惑或困境。趁它还没变成我们心底的肿瘤,我们把它解开,就会一身轻松了。”柯凡的话和电视里的心理专家并无两样,莞尔却在近在身旁的男性呼吸声里,逐渐感觉一种无力的挫败感,一如爬山的老妪,只能执着身体内的感觉。她开始讲述自己的梦境,试着用语言去描述那些鬼魅诡异的情节,无法分享的身心感受。“梦由心生,在梦里,你的恐惧变成丧失安全感的深层战栗。这世界,有很多黑洞会吞噬我们身上的能量。”柯凡一开口,犹如带着几分神性的牧师,轻轻摄住莞尔的灵魂。“你是不是感觉到无力,譬如在睡眠面前,并不是努力就可能做好。其实很多事情也是如此,当我们不能改变的时候,就会有深层的无助感。这是人生最大的黑洞。”柯凡的声音,轻轻缓缓地传到莞尔的耳畔。此刻的莞尔以冥想的姿态,双眼闭合着,眼睫毛犹如停歇在花丛中的蝴蝶,微微颤动着。陌生男人的话竟然触动她最细软的情感纤维。她努力抵挡内心那股湿流,害怕它决堤而出。“《般若波罗密多心经》里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殊不知万事万物本空,弃与不弃都是空的,有弃绝的念头便已不空,爱空的念头已是有了。可见,色和空是相同的。“其实,很多佛理道出了人生的真相。我们所执著的,终究都是空。既然都是空,我们不需要努力,只要尝试放下执著。”“你是不是觉得我要解脱,只有寻求佛祖啊。”当莞尔随柯凡走出会客室时,禁不住说道。殊不知柯凡微微一笑:“佛是智慧的、了悟真理的人,与其说求佛,不如说求自己。心理师只是你手上一把梳理心理症结的梳子,决定梳子的使用或放弃,在于你。”莞尔轻轻地嗤了一声。
这个学贯中西的男人和电视里的心理医生不大相同,倒像一个向佛者。他一定和苏雯谈得来。“等等。”柯凡一阵烟似的回到里屋,然后又一阵风似的出来,白T恤、黑长裤,衬托高大健硕的身型,令莞尔不由地又想到了那只哈士奇。“这是心乔给你的。”柯凡手里拿着一条玫红色的丝巾,递给莞尔。后者迟疑了一下,接过时感觉有点沉,原来上面还系着一个精致的丝巾扣,扣形是美丽的车矢菊。“欧洲是车矢菊的故乡,车矢菊是德国的国花。据说它的花语和崇尚谨慎、谦和之风的德国人很吻合。”听悉柯凡的说辞,莞尔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和心乔绝对不只是师兄妹关系。这个礼物令她想起那只手镯,她匆匆将丝巾放回手袋里,全无欣喜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