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岁尾,孙中山第15次访问了日本。他从上海赴天津,只是绕道日本,12月4日乘坐北岭丸号轮船渡过黑水洋抵达天津。
孙中山下榻的地方是张园,是个有花园洋房的宅院。一路辛苦劳顿,在神户讲演又劳了神,一到达住处,孙中山感到倦怠,肝部又隐隐作痛了。
孙中山抱病坐在客厅里,他面容憔悴,很疲倦的样子。
李烈钧说:“张作霖在天津,无论如何应该见见他。”
汪精卫说:“他是地主,应尽地主之谊,来登门拜访,怎么倒该我们主动?”
孙中山说:“无所谓,我们不必争这个面子,兆铭,你就写一封信,马上给张作霖送去,约一个见面时间。”
李烈钧说:“当年刘邦与项羽会于鸿门,那可是想杀刘邦的鸿门宴,好歹有张良、樊哙同行,才化险为夷,总理去访张作霖,也要有所防备,我们几个都跟去为上。”
孙中山不屑地笑笑:“我不信张作霖有胆量摆下鸿门宴。”
汪精卫刚出去,马湘来报:“冯玉祥将军派亲信鹿钟麟专程由北京来拜见总理。”
孙中山说了句:“快请。”又向众人挥挥手,众人都散去。
少顷,一身戎装的鹿钟麟进来,向孙中山敬了军礼:“京畿警卫总司令鹿钟麟向先生敬礼!”
孙中山微微含笑,说:“快请坐,冯将军他好吗?”
鹿钟麟坐下后,说:“冯将军再三让我向孙先生致意,他说对不起先生。”
孙中山说:“何出此言?”
鹿钟麟说:“冯将军说他轻信了段祺瑞,造成今天大权旁落的局面,他本想来亲自见你的,却又怕连累了你,给你招祸,所以特派我来问候。”
孙中山说,什么事情总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冯将军已经尽了力,不管出现什么波折,中国的前途总会是光明的。请他转告冯将军,将来,中国还有借重于他的时候,望他好自为之。
也许,冯玉祥的初衷是接孙中山到北京来当政,他亲手发动了********,亲自闯入紫禁城,把虽然倒了台却还在那尺方天地里当“皇帝”的溥仪赶了出去,他有权威抉择领导人。
但在段祺瑞、张作霖的老谋深算权术中,冯玉祥上了当,在孙中山还在路上时,段祺端与张作霖达成了默契,抢先就任了中华民国临时执政。
孙中山倒没有说什么,汪精卫、李烈钧等人不免恼火,既是这样,又十万火急地电邀孙中山北上干什么呢?
这些当然是鹿钟麟不甚明了,也不便插言的了。
12月4日下午,孙中山偕李烈钧、汪精卫、孙科、邵元冲等人来到了张作霖的官邸曹家花园。
当汪精卫先行到门卫去联络时,却大吃一惊,大门外岗哨林立,大门打开时,甬路两侧也站满荷枪实弹的士兵,如临大敌的样子。
汪精卫跑回了孙中山旁边,说:“张作霖不怀好意,你看……”孙科建议:“我们没必要冒险,马上返回。”
孙中山却不在意地笑笑,径直朝大门走去。
大家见他执意要进,只好个个手按在手枪柄上,不离孙中山左右。
门口,张学良笑吟吟出来,说:“孙先生,我替家父出来迎接大驾。”
汪精卫是与张学良熟识的,那年孙中山派他到东北去与张大帅订盟,就是与张学良天天打交道的。
汪精卫十分恼火:“汉卿,令尊大人好大的架子。是你们发专电邀我们北上的,孙先生到了天津,亲自登门拜访,却又不出来见,这未免太过分、太失礼了吧?”
张学良急忙解释:“对不起,他正在接待一位客人。”
孙中山等人在张学良陪同下来到客厅献茶后,张作霖才迈着马步一扭三晃地进来,他那秃头、他那土匪一样的作派都令人哭笑不得。
张作霖也不看众人一眼,自顾坐到了主人的高座上,哼哼哈哈一阵,却光挠秃头不说话,人们总能看出他马贼的背景来。
张学良过意不去,忙打圆场地说:“孙先生一路辛苦而来,一片为国为民之心,令人感动。我父亲再三表达这个意思。”
张作霖这才懒洋洋地问:“孙先生到天津,那啥,军警不是去接了吗?”
孙中山忍着气,说:“今日到天津,承蒙派军警前往迎接,盛意可感,特来晤访申谢。”
张作霖竟然打了个哈欠,样子像犯了大烟瘾。
李烈钧、汪精卫等人都很气愤。
孙中山说:“这次直奉之战,全靠贵军神威,击败了吴佩孚,推翻了曹锟、吴佩孚 ,这是可喜可贺的事。”
张作霖却并不买账,说:“总归是自家人打自家人,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更谈不上可喜可贺了。”
李烈钧忍无可忍,站起来插言说:“事情虽是这样,若不是把吴佩孚这些障碍民主的人物铲除,国家人民有什么前途可言?总理向你致贺,你怎么还不高兴呢?难道应当对你讨伐吗?
张将军到底是做了好事还是坏事?”
张作霖这才咧开大嘴笑了:“你说得对,我不是那……那啥,是牙疼。”
人们忍不住偷着乐起来。
张作霖说:“孙先生果然大度,有非凡的宽以待人的雅量,那啥,我佩服。”
孙中山说:“张将军其实心里是不欢迎我这时候来的,你浇水种的桃树,岂容我孙中山来摘取?”
张作霖大笑:“你说的太……那啥了。我张作霖哪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呢!再说,若说是摘桃子,你也有资格,那啥,你也浇了水呀。”
孙中山书归正传地说:“我到了天津,立刻向各界发表了3点声明,想必你已经看到了吧?”
张作霖看了张学良一眼:“那啥,你怎么没拿给我看?”
张学良没法配合他做戏,只好沉默。
孙中山说:“那我就再秊嗦几句。”孙中山简述了要点。第一,与日本签订的21条以及一切不平等条约必须取消,他在神户讲演时明确提出了。第二,他到天津只是休息几天,之后到北京去,也没有权位观念,完全是为了促进召开国民会议,一俟时局初定,他便去欧美游历,促使各国取消对中国的一切不平等条约。第三,对冯玉祥修改清室优待条件比较满意。最后孙中山笑道:“你看,我孙中山值得你害怕,值得你戒备森严吗?”
张作霖十分尴尬,忙说:“不是,那啥,都是下边人胡闹,”他转对张学良发火,“妈拉巴子的,你怎么弄的,汉卿,今后,那啥,要对孙先生好好款待,那啥,过两天,我亲自回访先生。”
孙中山笑笑说:“我想,既然在我到达之前,你和段祺瑞已经达成了默契,你也未必对我这个不带一兵一卒北上的人害怕。”
“那啥,”张作霖说,“你这张嘴……比千军万马更可怕,你到天津,有上万人去码头上欢迎你吧?”
汪精卫说:“张将军说出了心里话。”
张作霖说:“我还有心里话。孙先生,我劝你把联俄政策搁一边去得了。各国公使都反对你倒向苏联,干吗犯众怒呢?外国人也不是好惹的。我愿意代你疏通,包在我张作霖身上,那啥,只要你一句话,与俄国人断交。”
孙中山感到好笑,说:“我奋斗了一生,我期盼着外国政府支持我反清,可没有一个国家真正支持过我。我一生都在师法西方,以西方为师,可老师总是打学生,我很伤心。现在苏联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他们却又这样,我孙中山叫他们吓住,也太不够朋友了吧?你张将军不是口口声声说你最讲义气吗?”
张作霖张口结舌,只好说:“那啥,换茶!都凉了。”他把一口凉茶吐掉后,说:“我讲义气,你孙先生也不含糊,我看过你和苏联人越飞的联合声明,你挺看得起我。那啥,中东路的事,还让我认可,老毛子不是好东西,抢了我们地盘太多了,江东六十四屯啥的……”
孙中山说:“沙皇俄国干的坏事,你不能都记到苏联政府名下呀。”
“我说那啥,”张作霖说,“反正,你要和苏联勾搭连环的,我可和你要断交啊!哈哈哈……”他是用玩笑话表达了他的真实内心。
几天以后,段祺瑞的代表许世英在客厅外面笔挺地坐着,等待孙中山接见。
汪精卫走了出来,说:“对不起,孙先生方才在打针,叫你久等了。”
果然见一外国医生带着女护士从里面出来。
许世英说:“没关系,孙先生身体要紧。”
孙中山走了出来:“对不起了,许先生。”
许世英趋前一步,与孙中山握手。
孙中山说:“段先生好吗?”
许世英说:“段先生本来要亲自来天津迎先生的,因琐事拖累,不得分身,特派小弟前来问候先生贵恙,段先生听说先生抱清恙,良深驰念,让我代告,尚望加意珍摄,早日康复。”
孙中山笑了,说:“许先生不愧为段先生的得力助手。我到天津才病的,又没发表公报,段先生怎么会未卜先知,派足下来慰问病情呢?”
许世英丝毫没有赧颜之相,他说:“旅途劳顿,毕竟年纪大了,难免会有小病。”
孙中山说了句:“请用茶,”话锋一转,说:“听说段先生发表了一个’尊重条约、外崇国信‘的宣言?”
许世英说:“这事的起因是9日美、英、意、法、日、比、荷7国公使联名给段执政照会,如果新政府不承认以前所订条约,他们就不承认我们的政府。”
孙中山问:“外间传,段执政已照会7国,答应尊重从前一切不平等条约,有这事吗?”
“确有其事。”许世英说:“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孙中山怒道:“我在外面声嘶力竭地喊,一定要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你们在北京偏偏这样奴颜婢膝地卖国,这是什么道理?你们要升官发财,怕那些洋人,要尊重他们,为什么又欢迎我北上呢?”
许世英惶悚地起立,无言以对。
汪精卫不失时机地说:“方才有一封江西来电。北伐军张辉瓒师与朱培德、李明扬两部占领了万安,正向吉安推进。”
孙中山说:“好。任命桂军韦冠英为第一军军长,伍毓瑞为第二军军长,刘震寰为第3军军长的令发下去了吗?”
汪精卫说:“已经发下去了。”
孙中山疲倦地闭上眼。
许世英站在一边没趣,正要悄悄退出去,孙中山又睁开眼,对汪精卫说,“替我起草一个手令,我要亲手签字,中国国民党党员不得在段的执政府内任任何官职。耻辱!”这是给段祺端一个眼色看。
汪精卫说:“我马上起草。”
许世英三脚两步地溜了出去。
汪精卫说:“现在看来,我们去不去北京已经失去原来意义了。冯玉祥没有斗过段祺端,我想,冯将军不好意思见你,才躲到张家口去了。”
孙中山说:“去北京,还是要去。你发电给段祺瑞,告诉他,我希望早日到京,只因肝病缠身,只能延缓几日。”
汪精卫说:“是。”
宋庆龄端了一碗汤药进来,说:“******来了专电,说广州大本营根据你的意思,议定3路出兵东征陈炯明。”
孙中山说:“很好。桂军、滇军固然要信任,主力要靠我们的黄埔学生军和粤军,让******把详细作战计划报来。”
宋庆龄说:“你在病中,就不要过问得太细了吧。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吗?”
孙中山说:“军阀,政客,都靠不住。北伐军迟早要北上,没有巩固的后方不行,我们不能永远不记教训。”
宋庆龄说她听说冯玉祥辞了陆军检阅使后,段祺瑞又允许他回张家口去扩军,把察哈尔、绥远和京兆地方给他的国民第一军当地盘了。
孙中山说:“冯玉祥在天台山,离这不远,他不来见我,是怕段祺瑞怀疑他与我太密切,对他不利呀。”
宋庆龄叹口气:“谁是真朋友啊?”
孙中山用玩笑口吻说:“你呀,一生不变的只有你。”
天渐渐晚了,宋庆龄在卧房和客厅里点燃了大大小小几十根蜡烛,孙中山刚想问为什么,猛然想到,今天是圣诞节平安夜。
宋庆龄早已开了留声机,屋子里响起平安夜那迷人的《圣歌》旋律。
宋庆龄看见,一听到这歌声,孙中山的眸子里出现了不多见的温馨。怕他累,宋庆龄让孙中山半躺在铜栏杆的大床上,自己则坐在靠床的咖啡色沙发上,高腿花架上的明烛亮晃晃的。
孙中山伸出手来,宋庆龄的手与他轻轻握在一起,孙中山和着唱片轻轻吟唱,宋庆龄也唱起来。
“寂静夜,神圣夜……”这优美的旋律回荡在房中,萦绕在两个基督教徒的心上。
宋庆龄轻声问:“你知道圣歌平安夜的来历吗?”
孙中山说:“我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我仿佛听牧师说过,平安夜的作者并不是一位作曲家,好像是神职人员。”
宋庆龄点点头,说,只有神职人员才能这么投入地写出这样深入人心的曲子,这是音乐与神圣的完美结合。
据宋庆龄说,这支家喻户晓的曲子本是罗马天主教的助祭约瑟夫·莫尔所谱写的,原本是为主和新降生的婴儿所作的。莫尔本人是个私生子,因为这不名誉的身份,他一生都当助祭,不可能晋升为神父。所以他自己说过,《平安夜》是为那些私生子、新教徒,为所有被排斥在天主教堂外的人所作。但这首歌却一直未能流传,直到1818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因为老鼠的缘故,使这首《平安夜》走入了大大小小的教堂,走入了家家户户,走入了人们的心灵。
孙中山很感兴趣:“这么说,唱这支歌的人应该感谢老鼠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庆龄娓娓地诉说起来。原来那年奥地利萨尔茨堡教堂圣诞夜里圣诞弥撒开始后,教堂神父发现管风琴不响,细看才知道,管风琴被饥饿的老鼠群咬得千疮百孔,没有音乐的弥撒岂不大煞风景吗?神父这时不很情愿地求助约瑟夫·莫尔了,莫尔弹着吉它唱出了《平安夜》。这首曲子很快唱出了萨尔茨堡、唱出了奥地利,飞越阿尔卑斯山,到了德国,已经传唱了一百多年。
最后宋庆龄慨叹地说,几乎所有的圣徒都会唱《平安夜》,几乎所有的圣徒都不知道约瑟夫·莫尔的名字。这首温暖、慰藉过亿万人心灵的歌,没给莫尔带来过一分钱的收入,据说他死的时候,连买棺材的钱也没有。
孙中山说:“这又是一个人间的基督。”
《平安夜》的旋律反复地演奏着,孙中山抚着宋庆龄的秀发,说,这是他们在一起度过的第十个平安夜,会不会是最后一个平安夜呢?
他为了不让宋庆龄伤感,他没有把这不吉祥的预感说出来。
唱片划到头了,宋庆龄要关闭留声机,孙中山不让,叫她再重新换了磁针,再放。
宋庆龄并不完全领会孙中山此时百感交集的内心世界。
这是1924年的除夕,朔风里卷扬着小雪花在彤云密布的北京城上空飘洒。
古老的前门站沸腾了,到处涌动着旗海、人潮,学生、工人、职员和市民几万人,举着旗、奏着乐,冒着凛冽的风雪拥在站前,比肩继踵,在等待孙中山的专列从天津来,这一带的交通为之断绝。
京畿警卫司令鹿钟麟坐在插有“戍”字旗的敞篷车上,在开路军警摩托车护卫下,一路鸣笛驰来,终于陷入了人群大海中,走不动了。
鹿钟麟焦灼地向前面张望,亲手按喇叭,也无济于事。但见大幅的横额、标语在风中舞动,横幅写着“欢迎首倡三民主义、开创民国的元勋孙中山先生”、“中国革命领袖孙中山先生万岁”。两面大幅标语大书:欢迎民国元勋革命领袖孙中山先生莅京!北京各团体联合欢迎孙中山先生!
鹿钟麟带卫兵下了车,在人群中挤了一会儿,始终挤不到前面去,他皱起了眉头,转身又上了汽车,下令:“退回去,去永定门站!”
反正孙中山的专列首先通过永定门站,那里不会有群众欢迎,鹿钟麟想让孙中山在那里悄悄下车进城,对于肩担警卫重任的卫戍司令来说,第一位的是安全。
永定门站前倒是冷冷清清,值班员正在挥动小旗接车,车站的钟声响着,孙中山的专列正驶过扬旗,风驰电掣般进站。
正在这时,鹿钟麟的座车急驰着冲进站台,没等停稳就跳了下来,向喷着烟的专列奔去。
在警卫车下,他见到了汪精卫和马湘,敬了军礼,说:“我是警备司令鹿钟麟!”他去过天津,汪精卫认识他。
汪精卫问:“前门那里警戒好了吗?”
“我正为此事而来,太乱了。”鹿钟麟说,“我必须马上面见孙先生。”
汪精卫很犹豫:“他……身体不好……”但还是说,“请跟我来吧。”
鹿钟麟随同他跳上车去。
在孙中山的卧铺车里,病得很重的孙中山不是坐着,而是躺在床上,半闭着眼,宋庆龄等人侍立周围。
见了鹿钟麟,孙中山微微欠起身,说:“到了永定门了吗?”
“是,”鹿钟麟敬礼,“现在前门站万人空巷,都在等着欢迎您,我怕出事,冯将军从天台山来电指示,孙先生安全第一。所以想建议孙先生在这里悄悄下来。出了事,我没法向全国人民交代呀。”
孙中山拉着他的手,说:“谢谢你的好意,这可使不得。我的抱负是什么,目的是什么,你当然是理解的。我是为学生、为民众而来的,我怎能只是考虑个人安全?”
大为感动的鹿钟麟只好说:“是,那我先赶到前门去了。”敬礼出去。
鹿钟麟生怕出事,压力极大,他亲率军警大声吆喝,没有用,人群仍往前挤,他在喊:“大家安静”,他的声音如蚊子声,没人理会,站前一片喧嚷声震天响。
正在鹿钟麟急得满头大汗时,孙中山的专车鸣笛驶入了前门站,人们更是疯狂了,拼命往前拥。
孙中山坐在藤椅上,由人抬着,在宋庆龄扶持下走出了前门站。这一瞬间,奇迹出现了,方才毫无秩序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秩序井然,人们自动闪开一条通道,等待孙中山通过。
孙中山热泪盈眶地尽力高呼:“辛苦了,我亲爱的同胞们!”
顿时,如同火山爆发一样,口号声、欢呼声、军乐声响彻云霄,人们欢呼、跳跃。
孙中山的藤椅停了下来,他让宋庆龄、马湘扶他站在了藤椅上,孙中山向几万群众挥手。
前门站外又静了下来,只有北风呼呼在响,人们手里的小旗子在响。
孙中山大声说:“孙文此次北上,不是为争权力,是特来与诸君救国的!中国的自由平等,已被满清政府从不平等条约里卖与各国了,以致我们仍然处于殖民地之地位。所以我们必须拯救我们的祖国!”
“共和万岁”、“孙中山万岁”的口号声又在前门广场轰响起来,经久不息。
住进北京饭店后,孙中山的病一天天加重。
美国医生路德士坐在孙中山床前,轻轻地按着孙中山的腹部,不断地皱眉头。
坐在一旁的宋庆龄紧张地看着戴夹鼻镜的美国医生的脸。何芬护士在量体温,她说:“41度。”
孙中山任医生诊断,他还在忙着在文件上签字,签过,递给陈友仁。
孙中山说:“我自己早诊断明白了。”他是用英语说的。
路德士说:“那你说说看。我与病人会诊,还是第一次。”
孙中山乐观地说:“久病成医。更何况我本来就是医生呢。”
路德士说:“我现在都没有把握确诊。”
孙中山说:“无非两种可能,肝硬化,肝癌。是肝硬化,只要不是腹水很重,我还能挺几年,如果是肝癌,我就有必要安排后事了。”
宋庆龄不愿听这不吉利的话,她说:“不会的,不会的。”她服侍孙中山喝了药。
孙中山对路德士笑笑:“她是心理上不愿接受现实,我们医生只能正视科学,是不是?现在我想听听路德士医生的看法。”
路德士说:“你高烧不退,炎症很重,先退退热再说,我想劝你住到协和医院去,也许,我们可以试试手术。”
“要手术?”宋庆龄吓了一跳。
孙中山说:“我尊重你们的决定。”
路德士说:“协和医院院长邵乐安和德国医生克礼·狄博尔医术不错,我再请他们一起会会诊。”
孙中山说:“多谢。”看着何芬注射一针后,路德士说:“我先去安排一下。”
宋庆龄送美国医生出去,护士何芬也要跟他走。
路德士对何芬小声说了句什么,转对孙中山说:“这位何芬小姐是协和医院最好的护士,我把她留在你这,参与护理。”
孙中山又一次说了声“谢谢”。
来到走廊里,宋庆龄眼巴巴地望着路德士那灰蓝的眼睛,惴惴不安地问:“他很重,是吗?”
“你是受过西方高等教育的人,”路德士推了推夹鼻镜,说,“我没有必要瞒你。我想开刀,实际是看看有无抢救的可能。说句悲观的话,他维持不了多久了。”
宋庆龄两眼发直,靠在墙上,直到路德士走到走廊尽头了,她才双手蒙脸,泪水顺指缝流出来。
李烈钧与她擦肩而过,走入病房。
孙中山从床上坐起来,问:“北伐前线怎么样?”
李烈钧说:“北伐军已经顺利攻占吉安。”
孙中山很兴奋,他说:“你马上赶往江西去代我督师,越快越好。”
李烈钧说:“我可是受了总部委托,来照料你的,你现在病得这么厉害,我怎么走?”
孙中山说:“你又不是医生,留在这里干什么?你还不如一个护士有用。可你到了前方,你就是统帅,任你驰骋!你同孙科一起去前线。”
李烈钧还想争辩,孙中山一挥手:“什么都不要说了,肝病怕生气,你知道吧?”
李烈钧无奈,只好说:“为了不惹你生气,我去江西,我马上走。”他举起手来向孙中山敬军礼时,眼圈红了。
孙中山抓住他的手,用力摇了摇:“别这样,万一你回来时,我不在了,你向天上大叫3声,把北伐胜利的消息告诉我。”
李烈钧的泪水流了下来。
1925年1月26日下午5时,是孙中山接受腹部手术的时刻。
何芬和几个护士推着平车走出319房间。
宋庆龄、汪精卫、陈友仁等人跟在左右。
孙中山仰面躺在平车上,忽然叫:“等等。”
何芬停下了车。
孙中山说:“告诉段祺瑞,善后会议不能接受,这是他想用军阀制度借帝国主义的扶植,统治人民,如他不能更改,国民党就拒绝参加善后会议。”
汪精卫说:“我马上去办。”却站着未动。
孙中山说:“去呀!进了手术室,麻药一打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守着我干什么?”
汪精卫看了宋庆龄一眼,走了。
平车又向手术室推去,参加手术的协和医院院长、外科主任邵乐安、德国医生克礼等已在门口等候了,每个人都戴着胶皮手套,手向空中举着。
众人目送着孙中山进了手术室。
门随后关紧,“手术中”的红灯亮了起来。
手术在无影灯下无声地进行着。
当邵乐安院长用手一指手术部位时,几个助手都探过头去,大家交换了一个忧郁无望的眼神。
邵乐安说:“到底是肝癌。”
克礼说:“已是晚期。”
路德士看到的肝叶已经像木头一样硬了,手术已无意义。
邵乐安吩咐助手们把肝部浓液抽出来,洗涤后马上缝合。然后用镭放射线治疗看看。
医生们紧张地动作起来。
此时宋庆龄倚在手术室外面的石灰墙上,眼巴巴地望着那两扇紧闭的大门,想像着孙中山失去知觉后躺在手术台上接受手术的情景。
她希望手术快点结束,又希望慢一点,到底快是吉兆,还是慢是福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