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能否顺利地把孙中山偷运出境,龚照瑗关心的是孙中山能上圈套,写个自愿到公使馆的东西,用来堵英国人的口。
邓廷铿胸有成竹地来叩孙中山囚室的木板门了。
孙中山刚刚吃完面包、沙拉,贺维老太太端走了餐具,邓廷铿便缩头缩脑地进来了:“冷不冷?”
孙中山搓着手,鄙夷不屑地望着他。
邓廷铿没话找话地说:“伦敦雾大湿气重,10月份就冷气逼人了,咱老家广东,这时还穿单衣呢。”
孙中山说:“你这个老乡好意思吗?你为什么居心险恶地把我诱捕到公使馆来呢?”
“吃官粮不得不办官差。”邓廷铿带上房门,小声说,“今天我不是谁派遣来的,来看看老乡,完全是私情,我也觉得对不住你。”
孙中山叹口气:“你当然也是不得已了。”
“谁说不是。”邓廷铿用悲天悯人的语气说,“你的处境很糟糕,可以说是生死攸关,你知道吗?”
孙中山反而很镇静:“这里是英国,不是中国。按国际交犯条例,你们必须将逮捕我的事照会英国政府,而在被称为自由国度的英国,他们碍于面子,未必能让你们得逞。”
“先生别一口一个你们啊!”邓廷铿可怜巴巴地说,“我才是个四等秘书,混饭吃的,若我有权柄,我早把先生放了。”
孙中山似信非信地说:“那邓先生是想来帮助我的了?”
“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啊。”邓廷铿道,“龚大人说,一切都不必照会英政府,他已把切都安排妥当,押送你的轮船也雇好了。”
孙中山说:“我会那么老实上船吗?”
邓廷铿说:“到时候来一群打手,把你捆起来,堵上你的嘴,把你钉在一个大木头箱子里,像运货一样往轮船上一扔,英国人谁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还不知道吗?连西太后都恨得牙根发痒了。”
孙中山说:“那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世人知道清政府这种残暴的谋害事件。”
邓廷铿说:“他们会让你有这样的机会吗?把你锁在箱子里扔到底舱,你见不到任何人。”
孙中山说:“我会反抗的。”
“那更糟。”邓廷铿告诉孙中山,龚大人已经得到了老佛爷的谕旨,万一运不回去,万英国人知道了风声出来干涉,就把他就地正法,活活打死在这里,公使馆是中国的领土,英国人管不着。反正,他们不会让他活着走出公使馆的,那不是留下了把柄了吗?
邓廷铿停了一会儿,说:“我不忍心看着你这样一个英才惨遭不测。”
孙中山试探地问:“你想帮助我脱险吗?”
邓廷铿分析,逃走是没有希望的,惟一的办法是打动龚大人,他这人古板,可他毕竟是孔圣人的门徒,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昨天他对我说,看孙文一表人才,谈吐不俗,未必不是栋梁之才,杀了可惜。可你这人宁折不弯,连句软话都不说。
听他的口气,龚照瑗还是个有良心的人呢,孙中山当然不会轻信。
邓廷铿白了孙中山一眼,说:“你没听出弦外之音吗?你若放下架子求求他,同是读书人,他未必不动惺惺惜惺惺之情。”
孙中山说:“我不可能奴颜婢膝地向皇帝的鹰犬折腰。”
“我就知道你不会说软话。”邓廷铿说,“这样好不好?你给英国外交部写封信。”
孙中山眼一亮:“你肯为我传递?”
邓廷铿肯定地点点头,又作出警惕四顾的神色,之后献计,让孙中山在信中要极力辩白,说他本人是清白臣民,不是乱党,在国内因受地方官诬陷,蒙受不白之冤,不得不流亡海外,这次来中国公使馆,是来找公使大人辩诬要求昭雪的。
孙中山有几分动心,沉思片刻,又说:“可我本来是革命党啊。”
“看看,你这人这么死心眼,那在下可救不了你了。”邓廷铿说,“权宜之计嘛,你只有这么写,英国人才肯为你说话,他们是看重人权的,不忍心让好人受苦,一定会找龚大人来要人,你就有出头之日了。”
孙中山思考着在尺方天地里踱了几圈,终于应允:“好吧,请稍待,我写。”
孙中山拿出冻了的笔在火上烤烤,铺纸在小桌前用英文飞快地写起来。
写好后,孙中山递给邓廷铿,说:“拜托了,但愿我没有看错你。”
“哪能呢!”邓廷铿匆匆看了一遍,如获至宝地揣到怀里,乐颠颠往外跑,喜形于色。这引起了孙中山的疑惑。他走到门口,看见邓廷铿在楼梯口碰上了马格里,眉开眼笑地把信交给了他,并且得意地说:“君子可以欺以方,怎么样?我说孙文必上圈套嘛!”
马格里笑笑,说:“好极了。这封信,要的就是这句话,他是主动上公使馆来求昭雪的,这就没有绑架之嫌了,万一闹出来,英国外交部就无话可说了。”
这一切孙中山都听到了,受了愚弄、蒙骗的悔恨和无奈折磨着他。
这时,柯尔来送煤了,把奄奄一息的炉火弄旺,有意无意地看了孙中山一眼。
孙中山不理他。
柯尔好像有话要说:“先生。”
孙中山猛地从床上坐起,发泄地说:“你可以不为我送信,可你不该捉弄我、欺骗我。”
柯尔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孙中山说:“我求你捎信给朋友,是看你是个正直、善良的人。想不到你把信却交给马格里了。”
“我……没有。”他的辩解是有气无力的。
“别说了,”孙中山说,“马格里说我异想天开,把你交上去的信都拿给我看了,你还有什么话可讲?你走,我不愿看见你这张讨厌的脸。”
一顿训斥,柯尔真的又狼狈又可怜了。
本来想进来送开水的贺维太太也仿佛受到了鞭打,僵立在门外不敢进屋。
低了半天头的柯尔呐呐地说:“他们……说你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
孙中山反倒笑了:“柯尔先生,贺维太太,你们看,我像个杀人放火的江洋大盗吗?”
贺维太太摇了摇头,柯尔说:“死到临头,先生还叫我买书来看,看来你不是个坏人。”
孙中山说:“你知道土耳其苏丹要杀亚美尼亚人的事吗?”
柯尔说:“知道,因为亚美尼亚人信基督教。”
“我也是基督教徒。”孙中山真的从领口里扯出一个十字架来,说:“我十几岁就受洗礼了。”他想用宗教来打动柯尔、贺维太太。
贺维太太在胸前画着十字,问:“中国公使要杀你,也因为你皈依了基督教吗?”
孙中山因势利导地说:“一点不错,我从没办过坏事,我是按照上帝的旨意,想让中国人民自由幸福,他们就对我下毒手。”
贺维太太说:“可怜的人儿,愿基督赐福给你。”
柯尔问:“你是说,英国政府会像帮助亚美尼亚人一样帮助你,是吗?”
孙中山告诉他们,毫无疑问。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件丑闻。中国公使馆很怕英国政府知道这件绑架案,不然,他们就该请英国政府帮忙,把他抓住,引渡给他们,岂不省事?用得着鬼鬼祟祟地把他囚在这里,想偷偷摸摸雇条船运回国去吗?
柯尔和贺维被打动了,脸上都露出同情。
孙中山深深地叹口气,说:“实际上,我是死是活,就操在你们二位手里。”
柯尔和贺维太太都有点如坐针毡了,柯尔马上解释:“我们……哪有生杀大权?不过是受雇的佣人、仆役。”
孙中山明确地说:“如果你们发慈悲,让英国政府或我的朋友知道我被非法关在这里,他们就会来援救我,我就能活命。你们不肯为我传书送信,他们就会把我杀害,你看,我的生死,不是操在你们手上吗?”
柯尔有几分惶惑:“可是……”
孙中山说:“我们都是信奉基督的,我们是尽职上帝为重,还是尽职雇主为重呢?是维护正义为重,还是站在腐败的清政府一面?”
柯尔垂下了头。
又是一个清冷的傍晚,外面在飘雪花。柯尔面无表情拿着煤篓进来,放下后,对孙中山点点头,用手指了指煤篓。
柯尔出去后,孙中山立刻把煤块倒出来,发现里面有一个纸团,他匆忙打开,只见上面写着:“我乐意为先生送信,但你千万不要在桌上写,外面监守能从钥匙孔中发现你的行动。”
孙文十分激动感慨,把纸团扔进炉火中,搓着手在地上来回走动。
外面夜色浓了,孙中山点起了油灯,他早早地钻进被子里,趴着匆匆写信。
不一会儿,柯尔又推门进来,若无其事地把小煤篓放在炉旁,目视孙中山。
孙中山没有起床,他把仅有的20英镑夹在信中,丢进了柯尔的篓中。
柯尔像没事人似的将信、钱抓在手中,走了出去。
柯尔并没有马上到康德黎家去,先动作的倒是贺维太太。
街市已是昏昏然的深夜,玻璃路灯闪动着橙黄色的光。一个黑影在门前徘徊,是个女人,她正是贺维太太。
这时康德黎夫妇都还没有就寝。
康德黎夫人穿上了浴袍从洗澡间出来,对仍坐在床前发呆的康德黎说:“还不洗澡睡觉?
快12点了。”
康德黎说:“孙文已经失踪6天了。我看是凶多吉少了。”
这时门铃骤然响起,吓了康德黎一跳。
夫人疑问地说:“这么晚了,谁会这么冒失来访?”
康德黎披上大衣向外走:“我去看看。”
康德黎打开大门四望,没有人影,他疑惑地看了看门铃,正要关门,发现门底下有一封信。他马上拆开,在门灯底下阅读。
信上的字歪歪扭扭,不是文化很高的人写的。只见信上写道:“尊敬的先生,我来报信,你的中国朋友,从上星期日起,被囚禁在中国公使馆,不久将会被雇船运回中国处死,他是个好人。请你尽力帮助他从魔鬼手中解脱出来,我相信他叫孙逸仙。”
康德黎又惊又喜,再次向马路望去,除了有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妇人在前面走而外,别无他人,雪花静静地洒落。
康德黎冒雪跑到路上疾追,他脚上还穿着拖鞋,他追了几步又不自信了,他不相信那个表情木然的老妪与孙中山有关。
有了孙中山的准确消息,康德黎夫妇都很兴奋,困意全消,他们连夜把孟森从家里叫了来。孟森冒着深夜的寒风赶到康德黎家时,康德黎不在,他去了警察署,过了一会儿,气喘吁吁地回来,脸上的气色很不好。他先是就近跑到了梅尔篷巷内的警察署去报案,从那出来,又去了苏格兰场去报案,令人沮丧的是,两个警察署的人都说这事与他们无关。
“因为孙先生不是英国人吗?”康太太问。
孟森说:“不管是哪国人,凡在你管区内出了事,警察都有义务嘛。”
康德黎说:“更可气的是,他们听完了我的陈述,说我已尽到了责任,叫我回家去睡觉,不要做声。”
“狗娘养的。”孟森气得骂了一句粗话。
夫人笑了起来:“我可是第一次听到孟森博士骂粗话。”
孟森不好意思地笑了:“急了……” 康德黎说:“我去找过马格里爵士,他又到乡下去了。我们天亮后马上去找政府。”他随即拍了拍自己脑门,“该死,明天又是礼拜天。”
孟森说:“万一就是明天公使馆把孙先生押到船上运走呢?”
几个人都呆住,没了主意。
最后康德黎决定分头行动,吩咐夫人天亮后去葛兰旅馆,把孙先生行李取来,不能让他的文件、信件落入中国公使馆手中,他自己去找外交部,孟森则去找新闻记者,一定要把孙文救出虎口。
突然,震耳的敲门声响起来,三人都吓了一跳,看看时钟,子夜两点。
康德黎冲过去,拉开了房门。
在街灯昏暗的门廊下站着柯尔。先后奔出门来的康德黎、孟森几乎同时问:“先生你找谁?”
“我找康德黎博士,是一个中国人让我来送信的。”
“孙文?”康德黎惊喜地叫了起来。
柯尔拿出了孙中山手书的名片,还有20英镑纸币,交到康德黎手上说:“这是孙先生给我的酬劳。他是个好人,我不能接受,请代我还给他。”
孟森急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快去援助他吧,看在上帝的分上。”柯尔说,“中国公使馆已经雇好了船,要钉一个木笼子把孙先生秘密运回东方去杀头呢。”
“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孟森说。
康德黎说:“如果马格里不下乡去,就好办多了,他毕竟是在使馆工作的英国人,也会给我们面子。”
柯尔吃惊道:“什么?你说马格里不在?他根本没有出门,他方才还在中国公使馆与公使在小屋里密谈呢。”
孟森道:“一个受过英国严格正统教育的人,不会这样吧。”
柯尔不屑地摇着头说:“ 囚禁孙文,是他的主意,让我们对孙文严加看管,不准向外界透信的,也是他;帮着租船,也是他出面办的。”
孟森说:“看来,他不是拿了中国人太多的金币,就是他想戴满清的水晶顶子、孔雀翎子,不然没法解释。”
康德黎说:“由于马格里卷入这场阴谋,增加了我们营救孙逸仙的难度。”
这时康德黎夫人推门出来:“外面这么冷,把客人请到屋子里谈吧!”
康德黎这才伸手让柯尔进屋:“抱歉。”
他们把客人带进温暖的客厅,康德黎才发现柯尔在瑟瑟发抖,他穿得太单薄了,忙把他拉到壁炉前烤火。
康德黎夫人点旺了壁炉,几个人围在壁炉前喝着咖啡。
康德黎拿出自己的名片,写了几行字,交给柯尔说:“这个,求你交给孙文,让他先放心。”
柯尔说:“一定办到。”
孟森说:“你尽量好好照顾孙先生,我们将会重谢你的。”
“我不求什么谢。”柯尔说,“这个中国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值得两位博士这样卖力营救吗?仅仅因为你们是熟人吗?”
孟森说:“怎么跟你说呢?当然了,孙文是个有修养、有道德、有学问的人。”
康德黎补充解释说,更重要的,他是一个代表中国的进步与未来的思想家。中国是一个很黑暗、很落后的穷国,孙先生想改变这个现状,让几万万中国百姓过上好日子,他这想法触怒了皇上,因为孙先生只有推翻了皇帝才能造就那样的国家。
柯尔说:“我懂了。”站起来要告辞。
康德黎夫人收拾好了一个篮子,盛了些面包、黄油、水果、果酱,交给柯尔,柯尔正在犹豫时,康德黎一把夺过来:“不能送!”康德黎夫人:“他会饿瘦的。”
康德黎说:“我的傻夫人!你叫柯尔送去这个,不等于告诉那些坏蛋,外界已经知道了这场阴谋吗?那他们会加速迫害孙文的。”
康夫人不好意思地笑了,叹了口气。
柯尔走了,康德黎说:“有什么情况,请及时打电话过来,我担心的是今天晚上他们行动,那我们可就来不及了。”
柯尔说:“我一定一宿不离开那里。”
他走了后,康德黎说:“我去报馆,去找《泰晤士报》,诉诸舆论,孟森,你去中国公使馆。夫人在家守电话。事不宜迟,连夜干。”
说毕他二人都匆匆穿上了大衣。
天已蒙蒙亮,孟森终于叫开了中国公使馆的门,出来开门的是哈欠连天的邓廷铿,他打量孟森一眼,懒洋洋地问:“太早了吧,先生!”顺手要关门。
孟森挡住他的手,递上了自己的名片。
“是孟森博士,我知道先生的大名。”邓廷铿一下子变得礼貌了,“请问,有什么事要我们效劳吗?请。”
孟森说:“我有一个朋友叫孙文,据说被中国公使馆扣留了,这可是违反英国法律的,我希望你能有个说词才好。”
“什么?扣人?”邓廷铿装得若无其事又显得十分惊讶,“我不知先生在说什么。中国是个礼仪之邦,博士到过中国,岂不了解吗?公使馆怎么会私设公堂呢?这纯属谣传。”
孟森不信:“我们有确切的根据。”
“那你找警察来搜查好了,”邓廷铿说,“就是你说的孙文是何许人也,我们也从没听说过。”
这一来,孟森已经有几分泄气了,也有几分后悔。现在怎么办?总不能让柯尔出来指证吧?
不到万一,不能这样做,他决定先去雇几个私人侦探,在公使馆房前屋后严密监视,只要他们不把孙文运走,就为营救赢得了时间。
康德黎也不顺利,他没料到,声名远播全球的泰晤士报对这件绑架案不感兴趣。
当康德黎扫兴地从报馆台阶上下来时,孟森赶来,说了他雇了私人侦探的事,康德黎大加赞赏,孟森说这是不得已,因为中方矢口否认。咱又没权进去搜。
孟森以为泰晤士报已经在赶印号外了呢,没想到他们泼下的是一盆凉水。
康德黎说:“他们拒绝报道孙文的消息。”
孟森很感意外,两个人正一筹莫展时,康德黎夫人领一个瘦长个子走来,她边走边喊:“有好消息了,地球报愿意报道此事!我把记者请来了!”
瘦长个子向康德黎伸出手来,康德黎叫了声:“天呐,你真是救星!”把他拥抱了起来。
瘦长个子说:“康德黎博士马上口述一切,我们主编先生愿意加班赶印特号新闻,报道孙文先生惨遭清使馆囚禁的消息。”
康德黎问:“就在大街上采访吗?”
瘦长个子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卷子纸,就铺在一个邮筒上,说:“事情紧急,只好如此了。”
几个人都乐了。
由于地球报的介入,孙文的事件已经是纸里包火包不住了,终于惊动了英国首相兼外交大臣沙侯,他立即指令外交部和内政部联系交涉。
这天上午,沙侯正在批阅文件,门铃响过,侍从进来报告,有了消息,说外交部特派员从内政部回来了。
沙侯抬起头来:“请他进来。”
一位大腹便便的特派员进来报告,根据首相的指示,他们委托内政部对中国公使馆加以调查,证明康德黎博士、孟森博士所提供的情报是属实的,他们确实用非法手段在伦敦拘捕了名中国人,叫孙文,这孙文是清政府通缉的革命党。
沙侯喉咙里轻微微地咕噜了一声。
特派员问:“我们管不管,首相大人?”
沙侯文静地扶桌而起,在红地毯上走动着,说:“街头绑架,这是对英国法律的蔑视和挑衅,竟企图雇船把人质偷运出境,如果他们办成了,这将是我们这个日不落的大英帝国的奇耻大辱。”
特派员问:“这么说,我们要管?”
“管。”沙侯说,“叫内政部部长来,他们出面,通过外交途径照会清公使,他们必须按照国际惯例,迅速释放人犯。”
特派员说:“我马上去请内政部长。”
沙侯说:“同时命令警察局立即出动警员,布置便衣侦探不分昼夜监视清使馆,防止他们把人运走。”
特派员说:“遵命,先生。”走了出去。
这一下,情况有了转机,连孙中山在黑暗的囚室里也看到曙光了,从大清早起,孙中山听到了门外汹汹的喊叫声,他努力踮起脚尖想看个究竟。
看不见什么,他努力用耳朵分辨着,他从嘈杂的人声中听到了报贩子尖利的嗓音:“地球报,特号,特号!看呐,清使馆绑架中国知名华人孙文,企图私运出境……”
孙文心里忽地涌起一阵热流。他知道,好心的柯尔、贺维太太没有食言,他的老师康德黎、孟森已经发动起攻势,正在全力营救他。
孙中山反倒平静起来,坐到床上,拿起一本书看起来,这本书是一位研究农村经济的英国学者拜尔斯着的,书名叫《英格兰农村的解体》。他已经看了一半,他在印证自己对英国农村实地考察的印象。
面无表情的柯尔进来了,照例把煤篓倒了,用手指指煤底下。
当他走出去后,孙中山轻车熟路地从底下翻出一张地球报号外来,看着看着,孙中山已激动得热泪盈眶了。
此时的清公使馆门前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吓得公使馆紧闭大门,公职人员都不敢露面。
许多过路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驻足围观,到中午时分,公使馆门前已经如同举办庆典一样人声鼎沸了。
打头阵的是记者们,后面是不相干的爱管闲事的人,很多手持《地球报》的英国各界男女蜂拥而来,其中更多的挤在门口的是各报馆的记者们。他们在叫嚷、询问、拍照,出面接待记者的邓廷铿无论记者怎样质问,他就是不开口,笑嘻嘻地摇头。
有人喊起了口号:“释放孙逸仙!”“清公使馆无耻!”“叫你们的公使出来!”
愤怒的人们把公使馆门前的龙旗也扯了下来,踩到了脚下。
公使龚照瑗采用的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策略,坚持闭门不出。
尽管房门深锁,喊叫声还是震人耳鼓,龚照瑗僵尸一样地撅着山羊胡子坐在那里,半闭着眼,像在参禅。
侄儿龚心湛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邓廷铿被记者拥来拥去的可怜相,暖帽也落在了地上,被踩扁了,一条辫子可笑地缠在脖子上……龚心湛走下阳台,看了龚照瑗一眼,说:“讨厌的记者,硬是他们把咱们逼到了这步田地。”
龚照瑗终于抽泣一样说:“英国人不像大清百姓那么俯首帖耳呀,为今日计,你说怎么办?”他拍了拍桌上的一沓文件,说:“如果只是记者闹,我们还可以沉住气,英国内政部、外交部插手了,我们不能装聋作哑呀!”
“放人?”龚心湛看了叔叔一眼。
“只好如此。”龚照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没打着狐狸惹了一身臊。”
“那总理衙门和老佛爷怪罪下来呢?”龚心湛问。
“那叫他们去问英国人好了。”龚照瑗老谋深算地说,“你我怕老佛爷,老佛爷怕洋人啊。”
龚心湛笑了起来。
囚室的门终于打开,守卫的人礼貌地说:“请,孙先生。”
孙中山立刻看见了站在远处向他露出微笑的柯尔和贺维太太。他由衷地报以微笑,颔首致谢,然后健步下楼。
孙中山的出现,使得喧闹的现场一下子奇静。
孙中山站在楼梯口居高临下俯视,只见记者成群,侦探长率侦探们挡着往前拥的民众,康德黎夫妇、孟森等人笑眯眯地站在前面,内政部、外交部的官员和马格里、邓廷铿等人也等在那里。
康德黎第一个上前与孙中山紧紧拥抱,说:“你自由了。”
外交部特派员对孙中山正式宣布:“孙文,你已获得了完全的自由。”
马格里当着众人把搜去的各种物件、便条、硬币交还给孙中山,说:“这是你的东西。”
孙中山不屑地看了马格里一眼。
马格里像是解嘲地对外交部官员、侦探长说:“现在,我将孙逸仙交给你们。我这样做,是为了使本使馆的特别主权和外交权利均不受损失,可我现在感到很遗憾。”
孙中山环顾一下人群,用讥讽的语气问马格里:“我不知道马格里先生是为绑架了我而遗憾,还是为不得不释放我而遗憾呢?”
记者们哄堂大笑。
马格里耸耸肩,然后居然厚着脸皮向孙中山伸出手来:
“祝贺你,孙先生,你现在是自由之身了。”
孙中山又来了一次黑色幽默:“谢谢你提醒我,自由是可贵的。”
记者们对孙中山的口才、机智报以热烈的掌声。
面对马格里伸过来僵在那里的手,孙中山勉强与他握握手,说:“我不知马格里爵士的祝贺,是代表英国,还是代表清使馆,还是代表你个人的良心?”
马格里尴尬地笑着,无言以对。
当孙中山的目光转向邓廷铿时,说:“还有我的这位老乡呢?”
邓廷铿迅速钻进人群,狼狈地走了。
走出使馆,走入喧闹的人群,抬头望着耀眼的冬日的阳光,孙中山踌躇满志,人山人海的场面,令孙中山感动不已,他频频向人们挥手致意。
孙中山的伦敦蒙难,令清廷始料不及的是,意外地使他成为举世闻名的革命家。孙中山随后在布里斯特尔出版社出版的《伦敦蒙难记》更使他名噪一时。孙中山开始相信自己的力量,坚定了天赋的使命感。在此后留居伦敦的一年里,孙中山故意渲染自己基督教的身份,先后68次进入大英博物馆,博览群书,去过宪政俱乐部、农业馆,了解体察英国社会,积蓄力量。面对纷繁的矛盾,孙中山表现出惊人的求知欲,孙中山相信: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在伦敦居留的时间里,孙中山所见所闻,使他增长了知识、才干。他羡慕英国的社会进步和文明的风气,当然也不认为英国公民已经登上了“极乐之乡”。
梁园虽好,毕竟不是久恋之地,他时刻关心的是兴中会在日本总部的活动,他的心一天也没有离开他为之奋斗的事业。1897年7月2日,孙中山取道加拿大去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