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繁华的霞飞路有一家很有名的书店,是孙中山在写作之余时常光顾的地方。他一生爱书如命,在东京、在广州、在上海,都存着他一大批图书。
这一天,孙中山手里有了一笔钱,就约了宋庆龄同他一道去挑选图书。其实一大批刚从外国进来的书老板早给他预留在那里了。
孙中山、宋庆龄在新书架上选,马湘、尹维俊在旁边紧张地与售书店员清点、打包,已经好几大捆了。
宋庆龄拍拍孙中山的手:“差不多了。别像上次似的 ……”上次出了点洋相。孙中山选了一百多本书,到算账时口袋里的钱不够付一半的,弄得他们往架子上退书,很不好意思。在买书的时候,孙中山从来不考虑量入为出。
孙中山又取下两本《宇宙旅行》和《物理学·原子》:“这两本也加上。”
宋庆龄去交钱,回来时,她在手上抛着两个铜板说:“回去可是连雇车的钱也没有了,你又让我们扛着回去呀?”
孙中山说:“不要紧,把你当人质,总够雇车的了吧?”
这时尹维俊、马湘已经捆扎起一大包书,又各提了一包,还剩两包,孙中山全提了起来,宋庆龄去抢,孙中山说:“你给我们开门。”
宋庆龄就跑过去开了门。
几个人扛着书走在马路上。
这一天是5月5日,他们还不知道头一天在北京掀起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风潮。
报童在叫:“看报啦,北京大学学生要求严惩卖国贼啦!”“看报!看呐,巴黎和会闭幕战胜国的中国丧权辱国了……”
孙中山叫:“买报,快去买报。”他的政治神经当然最敏感。
宋庆龄掂着手里两个铜板,说:“不够啊。”
孙中山正在着急,尹维俊说:“我有。”真的去买了份报纸来了。
孙中山说:“你有怎么不早说,我们雇车呀。”
尹维俊说:“只够买报,可不够雇车的。孙先生就是不拿我们当回事!少买一本书,不就不用我们当脚夫了?”
宋庆龄说:“说得对,下次出来买书,咱们先把车钱扣下来。”
孙中山看着报,说:“耻辱,耻辱!什么巴黎和会,简直是分赃会议。”
宋庆龄问:“怎么了?”
孙中山用力拍打着报纸说:“中国是战胜国,却把德国占领的胶东半岛给了日本!日本把北洋政府签订的二十一条也拿出来,卖国的代表居然签了字!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该杀!”
宋庆龄看着报纸:“难怪北京的学生起来示威了。”
孙中山悲愤地说:“贤者不悲其身世,而忧其国之衰呀。北京的火山爆发得好,有这样的不甘亡国的热血青年,这是中国的希望,北洋军阀竟然抓了爱国学生,真是无耻之尤!有笔吗?”
宋庆龄从衣襟上摘下自来水笔。
孙中山没有纸,就从包书的包装纸上扯下一片来,垫在膝上写起来,写完交给宋庆龄:“马上去发抗议电报。”
宋庆龄问:“钱呢?”
“回家去拿,”孙中山说,“你快走,什么值钱卖什么,别卖我的书就行。”
尹维俊笑起来:“将来呀,先生就得吃书喝书穿书了。”
回到莫里哀路寓所,宋庆龄的电报也发了出去,几天后,孙中山吩咐宋庆龄立即把戴季陶、朱执信等人召集来。
孙中山说:“北洋政府媚外丧权,甘心卖国,我们要大声疾呼,民族存亡,在此一举。”
朱执信说:“南洋华侨学生代表议决,电请各方面争回青岛,维持国权,请我们赞助。”
孙中山交代,由邵元冲代答奖励。告诉学生们,此间有一分力当尽一分力,决不含糊。
宋庆龄、何香凝从外面进来,带来新消息,迫于压力,北京已经放了被捕学生。
孙中山兴奋地说:“民众起来,他们还是不能不有所顾及的。”
朱执信等人站起来,戴季陶说:“我们走了。”
孙中山说:“好,你的文章再辣些!”
人们走后,宋庆龄拿出一封信来。
“什么信?”孙中山问。
“杨鹤龄的。”宋庆龄说。
“啊,我的’四大寇兄弟‘来信了。”孙中山不觉脱口而出。
宋庆龄只知道杨鹤龄、尤列、陈少白与孙中山同是翠亨村人,是少时朋友,又是激进思想的志同道合者,却不知这“四大寇”称号的来由,她问:“是你们被官府通缉时的称呼吗?这和江洋大盗差不多了。”
孙中山笑了,他说与官府无关。原来当初他们从事反满活动时住在香港的歌赋街时,他们称赞洪秀全的一句话:“不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乃自称“四大寇”,取其败而不馁之义。
孙中山告诉宋庆龄,杨鹤龄的堂兄杨锡京是个从八品的小文官,还是他的老师呢。杨锡京的儿子杨殷是杨鹤龄介绍跟随孙中山革命的,他为了首次广州起义,把田产和妻子的首饰都变卖了。对于杨家人的要求,孙中山不能置之不理。
“他要干什么?”孙中山问。
“他看来生活很拮据,”宋庆龄说,“想求个职,养家糊口。说得挺可怜的。”
孙中山说:“我的口还要别人来糊呢,我现在没有政权,哪有职给他?”
宋庆龄说:“他毕竟是元老了,你不能让他有半点伤心……”
“好吧,伤心的泪由我一个人流。”孙中山有些凄然,“你不是最能为我分忧解难吗?你看着办吧。”
宋庆龄说:“给他寄100元钱吧。”
“你有钱吗?”孙中山说,“看来你有私房钱。”
宋庆龄说:“想办法吧。”
孙中山低下头想了一下,问:“给卢慕贞的100元还没寄吧?”
“你不能挪用这个。”宋庆龄说……“先晚寄几天嘛。”孙中山说,“毕竟是我老婆嘛。”
“是你老婆吗?”宋庆龄问。
“对不起,说走嘴了。”孙中山说,“是科儿妈妈。”
宋庆龄笑了:“再难,我从来没有少给卢夫人寄过一分钱。行了,我回家找我妈去吧。”
孙中山说:“总让你回去往外搬,我这个女婿脸上无光啊。”
宋庆龄道:“为了你的四大寇朋友,我只好厚脸皮了。”
孙中山说他在心里曾经许过愿,将来真正胜利了,盖一栋元老楼,让杨鹤龄、尤列、陈少白几个人搬进去,安度晚年,他也了却了一桩心事。
6月初,一群南下的北大学生许德珩、张国焘等路过孙中山门前。张国焘告诉同伴,这是孙中山先生的住所。
“是吗?”许德珩说,“好机会,我们去拜访一下中国的革命泰斗。”
大家全都赞成,拥到了门前。
卫兵不敢放人,去请示马湘。马湘走出来,说:“对不起,孙先生很忙,没有预约,不能见。”
许德珩压不住火了,说:“我们是来谈国家大事的,他不忙这个,空忙些什么呢?”口气咄咄逼人。
张国焘也在叫:“如果孙中山出来,当面说不见我们,我扭头就走,你挡驾不行。”
“大家不要吵,不要吵,”尹锐志也过来劝解,照样无用。
这时,吵嚷声惊动了孙中山,他和廖仲恺亲自跑了出来。
一见了孙中山的面,学生们恭敬了,张国焘说:“我们想见见孙先生,没想到警卫森严。”
孙中山意味深长地对马湘说:“你也太不识时务,这些人了得吗?火烧卖****的房子,怒打卖国贼的人,是’五四运动‘的风潮人物,怎么能挡驾?快请!”
几个学生有些洋洋得意,随孙中山进去。
来到客厅里,孙中山亲自为他们上了茶。
学生们落座后,许德珩说:“我们素来敬重孙先生,因为孙先生是平民领袖。没想到门外这样如临大敌,岂不是把孙先生与平民百姓隔开了吗?”
廖仲恺不紧不慢地说:“这不怪他,是我办的,算起来,孙先生已经有4次险遭杀害了。假如你们是我,你们会不会同意孙先生的房子里成了闹市?”
孙中山说:“不说这个话题了,你们现在是我的上宾嘛。”
张国焘问:“请问,现在南北一团糟,孙先生有何良策?”
许德珩则批评得更直接,孙先生只是重视上层的政治活动,对五四以来的民众运动、新文化运动关心不够。
孙中山说:“你们反对北洋政府的行动是勇敢的,但是你们要看到,你们无非是写文章,示威游行开大会,奔走呼号,最了不起是组织罢工、罢市、****。北京政府只要准备几挺机关枪,几条水龙,就可以把你们打得落花流水。”
“你看不起我们所做的一切?”许德珩大为反感。
“不是。”孙中山说,“我给你们500条枪,你们组织500个真正不怕死的学生,去打败北京政府那些败类,那才叫名副其实的革命。”
许德珩不客气地回敬孙中山说:“先生不是掌握过几万条枪吗?为什么也失败了呢?”
孙中山一时倒被问住了。
也许学生们的质问引发了孙中山更深的思考,“五四运动”也反过来给孙中山以激发。1919年10月,孙中山已着手改组国民党为中国国民党,明确地在总纲中规定,巩固和实行民主义是宗旨。
在客厅里,孙科有些拘谨地坐在那里。
尹维俊走了进来,不很礼貌地说:“你不要等了,先生上午不会回来。”语气毫不客气,孙科只好站起来。
恰巧宋庆龄端茶出来听见了,问道:“小尹,你怎么把客人打发走了?”
尹维俊说:“孙先生开会去了,叫他等什么?中午又得管饭。”
“这是他自己的家,要谁管他饭啊?”宋庆龄笑道。
“你说什么?他自己的家?”尹维俊奇怪地问。
“他是孙科,孙先生的儿子呀!”宋庆龄说。
尹维俊捂起脸来害羞地哈哈笑了,对孙科说:“你怎么不早说?我赶你走,你还真要走呢。”
孙科笑笑,从宋庆龄手中接过杯子,说:“谢谢你。”又对尹维俊说:“难怪你不认识我,在广州时,我一直在外面筹款。”
宋庆龄坐在孙科对面,问:“你父亲派你回广东去吗?”
“是。”孙科说,“先和朱执信去陈炯明那里。”
宋庆龄说:“总算有我们自己的军队了,陈炯明是一军军长吧?二军是谁,******吗?”
“不,是许崇智,******是参谋长。”孙科说,“我是回广东,听徐绍桢指挥,徐绍桢是民军司令。”
这时廖仲恺进来,把一箱子钱交到孙科手上:“这是25万。”
孙科说:“这管什么用?”
廖仲恺说:“你嫌少?这还是孙先生把这幢房子抵押了,押出这25万的呢。”
“又抵押了一次?”宋庆龄说,“上回不是押一次了吗?”
廖仲恺说:“上次是押给法国银行,这次是押给美国花旗银行啊,下次说不定要押给俄国道胜银行呢。”
宋庆龄笑道:“最后,几家银行还不得为争这房子打起世界大战啊!”
几个人都笑了。
孙科带着钱南下广州后,开始协助朱执信策动虎门要塞司令起义。
9月10日这天,虎门要塞司令派了特使周之贞来见朱执信和孙科。
周之贞对朱执信说:“大道理,朱先生不必说了,邱司令都懂,他就等你去了,你去了,邱司令马上反正。”
孙科抢先说:“既然邱司令有心追随革命,何必一定要朱先生本人到场呢?你知道,朱先生现在担任着广东讨贼军总指挥,还要到广惠镇守使李福林那里去。怕分不开身。”
朱执信却说:“我去。你回去告诉邱司令,我马上就去,请他做好准备。”
周之贞站起来告辞:“那在下先回虎门了,专候大驾光临。”
送走了周之贞,孙科说:“我听说,这个邱渭南和桂系莫荣新关系密切,会不会转变啊?万一有诈呢?”
朱执信说:“按你这么说,只好躲在屋子里了,谁也信不着,才万无一失。”
孙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看,不如先去策动李福林为上策。”在他看来,李福林的福军,过去毕竟与革命有一段渊源,保卫过大元帅孙中山,做李福林的工作更把握些。
“时不我待呀。”朱执信分析,自7月末徐绍桢率几千民军在江门起义以来,形势对我们极为有力,徐正分5路攻广州,陈炯明、许崇智又率兵3路攻桂军,我们如能策动虎门要塞起义成功,那是了不起的,广东便可平定。
孙科见他坚持,便不说什么了。
几天以后,又是那个周之贞亲自带了电船来接朱执信,他扶朱执信上了电船后,说:“今天请朱指挥去,还有另一层意思,非你不能调停。”
朱执信问:“什么事?”
在电船启动后,周之贞说:“你不是认识邓钧吗?”
“当然认识。”朱执信说。昨天,他刚把孙中山先生签发的委任邓钧为东江民军司令的委任状交给他。
周之贞告了一状,邓钧在东莞起义后,占了太平镇,居然攻入虎门去了,占了他们地盘,这不是太过分了吗?他们无法容忍。
“有这样的事?”朱执信吃了一惊。
周之贞说:“从昨天起,两军对峙起来,甚至开了火,邱司令让我火速来搬你大驾,没有你,平息不下去,怕要出大乱子。”
“好吧。”朱执信一听急了,问,“船还能再开快点吗?”
周之贞向驾驶的人发令:“全速。”
电船飞一样驰去。
到达虎门要塞后,朱执信把争执双方叫到了一起。
在邱渭南的军营里,朱执信坐在中间,邱渭南、邓钧分坐两边,气氛不算和谐。
邱渭南说:“邓司令平白无故侵入我的辖区,这总不会是我的过错吧?”
邓钧争辩,迄今为止,他并没看到邱司令在虎门要塞树起反正的大旗,那么,以革命之师来攻打虎门,有什么不对?
朱执信说:“邱司令现在宣布起义也不晚,都是自己人了,这是一场误会,我的意思是,东江民军先撤出虎门防区……”
说到这里,外面枪声突然大作。
几个人都吃惊地站起来。
周之贞慌慌张张跑进来,说:“不好了,双方队伍又交火了,火并起来了。”
朱执信没等说话,邱渭南责难道:“这我不能负责,你们不攻进来,有什么冲突可言?”
邓钧说:“你若是不下令驱逐我们,你的下级也不会动武。”
“好了。”朱执信双手一摆,说,“现在不是争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现场,你们各自约束自己的队伍。”
说罢,他第一个走了出去。
邱渭南、邓钧只得跟着。
冲突现场在一条入海的小河口,退潮时河床里全是淤泥,现在冲突双方士兵就分别在小河两岸临时筑了土墙为掩体,在交火。
当朱执信3人乘坐的汽车下了虎门桥,即将到达现场时,双方枪声反而更激烈了。
汽车远远停住。
邱渭南说:“这个时候不要过去吧,危险。”
朱执信说:“不能看着自己人火并、流血!”
他跳下汽车,独自一人向小河奔去,边跑边举臂呼喊:“我是朱执信,我是朱执信!双方都不要打了!”
话音未落,不知从哪边飞来一颗子弹,击中了朱执信的胸膛,他倒了下去,就倒在交战双方交叉火力网中间。
这一下,双方火力反而同时哑了,战场上奇静,只有退潮的海水发出嘶哑的叫声。
朱执信是继陆皓东、史坚如、宋教仁、陈其美、黄兴之后孙中山损失的又一员得力干将。消息传到上海,孙中山称是“我党损失了一道长城”,他亲自通告国民党人集款抚恤家属,并且要在日后建一座“执信学校”,以朱执信为榜样培养人才。
朱执信的血没有白流,孙中山领导的驱逐桂系反动军阀的斗争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1920年11月25日,孙中山偕伍廷芳、唐绍仪等乘永丰舰再返广州,并于翌年4月2日召开国会非常会议,孙中山以218票当选为非常大总统。
1921年5月5日上午8时,200多名议员进入广东省议会会址。观礼人员把会场挤得满满的,座无虚席。
在军乐声中,孙中山偕伍廷芳、孙科等进入国会大厅,林森引导孙中山在大总统席就座。
典礼开始,乐队高奏乐曲,鞭炮齐鸣。
议长林森向孙中山授印玺。并向孙中山致词:“改辙易轨,为求治常经,达变通权,尤匡时急务……公其宣达民意,尊重民权,黾勉仔肩,以无负国民重托……”
本来非常大总统在4月7日就由参议院议长林森主持参众两院选出来了,222人出席,孙中山仅失4票,可见人心所向。
孙中山所以没有立即就职并主持北伐,没想到是陈炯明阻挠。当年孙中山手上仅有8 000兵,就交到了陈炯明手上,可见对他的信任程度。没想到,8 000兵成了陈炯明讨价还价的资本了,他已经有独占广东的欲望了。但他此时还不敢明目张胆反孙,便做手脚,他认为中华民国的国庆是******,那么不必太匆忙,双五作为非常大总统就职之日,不是更吉利吗?
这差不多要拖延一个月。在很多人不同意陈炯明的“设计”,要与他理论时,孙中山带有几分挖苦意味地说:“听他的好了,我是广东总统,陈竞存是广东皇帝呀!皇帝开了金口,我敢不遵吗?”
5月5日这天,广州几十万人走上大街欢呼非常大总统就职,并有大游行。
中午时分,孙中山偕宋庆龄登上了位于永汉北路的财政厅二楼前厅,这里临时充当检阅台。
几十万人的队伍载歌载舞通过检阅台。
彩车上,尹维俊披散长发扮演自由女神,孙中山与宋庆龄带头鼓掌。“自由女神”头戴神冠,高举火炬,向孙中山致意。
孙中山问:“这女孩子扮自由女神扮得真像!这是谁呀?”
宋庆龄道:“你没看出来吗?那不是尹维俊吗?”
孙中山举起望远镜才看清了,果然是尹维俊,孙中山放下望远镜,心有所动说:“一转眼,她也二十六七岁了,我于心不忍,你能不能代我办一件事?”
宋庆龄问:“什么事?”
“给她们找个婆家呀。”孙中山说,“这事我不好出面的。”
宋庆龄说:“好吧。”
这时,武术队过来了,马湘在表演八卦剑,黄惠龙一路舞着神出鬼没的竹节钢鞭。
宋庆龄说:“你跟前的人个个都很有本事呢。”
过了一会儿,阴云四合,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游行的人们一点没有乱,冒雨走过主席台,向孙中山欢呼,孙中山和宋庆龄好不感动,不停地向人群挥手。
孙中山的住所在粤秀楼。
检阅游行队伍过后,孙中山、宋庆龄以漫步的速度向半山腰的粤秀楼走着,身后是马湘和尹维俊,在十几米以外跟着。
粤秀楼是两层的结构,东厢房为客厅,西房二楼是卧室。
他们来到楼下大客厅。
尹锐志从楼梯边的勤务员室里走出来,为他们倒茶。
孙中山端了茶杯出来,俯瞰着观音山上层层叠叠的木棉树、紫荆树、大榕树,这正是花开季节,山间姹紫嫣红,在扶疏花木中,可见5层的镇海楼和西北面倚山而建的文澜阁。
宋庆龄也站到了他身旁,她说:“这观音山上真美。”
孙中山指点着说,那个红墙绿瓦的5层建筑是镇海楼,西北面秀气的是文澜阁。
“文澜阁?这名字雅。”宋庆龄忽然心有所动,说,“适合文人居住。”她望了一眼孙中山,说:“还记得杨鹤龄的求职信吗?”
“记得,”孙中山说。杨鹤龄在信中说,几十年来,他背着“孙党”的枷锁,连朋友都不敢接近他,吃尽了苦头。孙中山忽然叫了起来,“谢谢你,你记忆力真好,你替我办了多少事,你替我结了多少人缘啊!”
宋庆龄笑了:“你怎么了?”
孙中山说:“你不是提醒我吗?我许过愿,将来要好好盖一栋房子,让我的四大寇中的3位元老安度暮年。这文澜阁不是现成的吗?你告诉他们,拨3000块给许崇智,叫他修葺一下,请杨鹤龄、陈少白、尤列搬进去。文澜阁就改叫三老楼,我聘他们为总统府顾问。”
宋庆龄说:“这事你不要委我去办。既是公事,就按公事下达好了。”
“夫人真是公私分得清啊!”孙中山笑了。
说是公私分明,在那个时代,公与私有时是很难分清的,宋庆龄私下里为孙中山了结了许多棘手的事。
这不,他家乡翠亨村的教书先生老冯头又找上门来了吗?宋庆龄知道孙中山正在总统府开会,就把冯老先生留在粤秀楼吃饭。
宋庆龄与冯老先生面对面坐着,宋庆龄不吃,却不断地给他夹菜。
冯老先生大快朵颐地吃着说:“真好吃,都是我爱吃的菜,清蒸鲩鱼呀、醉虾呀……你怎么知道我爱吃什么?”
宋庆龄笑眯眯地说:“你的学生孙中山开来的菜单呀!”
冯老先生感动不已:“我可能前世积了大德,才教了这么一个学生。”宋庆龄又笑起来。
宋庆龄打听到他进城来的目的后,对冯老先生说:“怕是没有钱给你,政府财政上很难,捉襟见肘。”
冯老先生不以为然,他说,他才要几个小钱!
因为他急得很,宋庆龄只好让尹维俊送他去见廖仲恺。一来财政是廖先生管,二来她有意成全冯老先生,知道见了孙中山反要让他失望,廖仲恺看在孙中山老师的面子上,可能会格外开恩。
果然,冯老先生乐颠颠地从廖仲恺那儿拿批条回来了,宋庆龄劝他领了钱快走,不必等着见孙中山了,老汉却执意要等,宋庆龄笑着说了一句“你别后悔就行”,冯老先生根本没悟出这话背后隐藏着什么意思。
孙中山开完会了,回到总统府,接着做昨天没做完的事,填写委任状。他刚好按名单写到杨鹤龄的名字,想起了“三老楼”,马上找人去问,看看维修完了没有。
他的启蒙老师颤微微地走了进来,说:“我是来向你辞行的。”抹了抹油嘴,打了个饱嗝。
孙中山说:“怎么不多住几天?”他放下笔,起身扶着老师,坐到椅子上,孙中山说:“我忙得没顾得上陪你。”
“有夫人陪我到处逛,我都过意不去了。”老先生说:“难为你记得我这老朽爱吃什么。”
孙中山问:“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老先生说:“不用了,不用麻烦你了,姓廖的先生给我签了字,只差去领钱了。”
孙中山一愣,问:“签什么字?领什么钱?”
老先生拿出一张纸,举给孙中山看:“咱们翠亨村的父老乡亲公推我来找你,我不是倚老卖老,在你这总有点面子吧?咱村要盖一所真正的学堂,没有钱,来找你批个字,批几个钱,廖先生就给办了。”
孙中山接过那张有廖仲恺签字的批文,眉头皱起来,他沉吟了好一会儿,说:“老师,这个钱你不能去领。”
老先生怔怔地问:“你说什么?”
孙中山一 字一板地说:“这钱,不能领。”
“廖先生批了字的呀!”老先生说。
“谁批了也不行。”孙中山亲自给老师点了一支烟,说:“近水楼台先得月,那是封建的套,如果你们拿了钱去盖新学堂,全国的学校都来要,怎么办?人家会说:孙中山谋私利,因为是家乡,就格外开恩。”
冯老先生问:“这么说,这钱不给了?”
孙中山说:“不给了,请老师能理解我的苦衷。”
冯老先生的脸色很难看,捻灭了烟,站起来,说:“我回去怎么向乡亲们交代?我夸了海口出来,两手空空地回去,你这不是打我脸吗?”
“不能让你两手空空地回去。”孙中山回到办公桌前,老先生以为事情又有了转机,期待地望着孙中山。
孙中山找来一张纸,在上面题了“后来居上”4个字,落了款,加了印。他双手捧着题词送到老先生手上,说:“这4个字,是勉励翠亨子弟永远上进的,我看比什么都值钱。”
老先生捧着题字,无奈地说:“这可是一张纸呀,说得再好,不当砖也不当瓦,还是盖不了学堂啊。”
冯老先生好不后悔,煮熟的鸭子飞了!此时他才明白宋庆龄为什么不让他再等孙中山去告别,为什么警告他“不后悔就行”。
可说什么都晚了!尽管两手攥空拳回家转,他还是挺佩服他这个学生的,绝不假公济私。
两天以后,孙中山陪着刚从日本回来的智亮长老去了一趟佛山,在那里选了一块地,要兴建一座报国寺,孙中山这也是还愿。
智亮知道孙中山手上没钱,所以他说想靠自己化缘,靠施主的捐资盖庙,不要孙中山政府的一文钱。
这当然再好不过了,孙中山为佛门建庙,并不是没有顾忌的。
智亮说,庙宇落成佛像开光时,只求孙中山在山门前题上“报国寺”3个字就成了。
孙中山说:“这我可便宜了,3个字抵了3万大洋。”
从佛山回来,他听陈友仁说孙科到办公室来找过他。他等了一会儿孙科没再来,傍晚他回到粤秀楼时,一边脱外衣一边问宋庆龄,孙科是否来过?不知他找自己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宋庆龄说,“他干得不怎么顺心。”
孙中山说:“当上了广州市长还不满意?”
宋庆龄说:“这广州市长好当吗?孙科说,他是你的钱库,没钱了伸手去要,他又没有印钞机,好像他与胡汉民关系不睦,外界有流言,说孙科当市长,借机敛钱。”
孙中山问:“他苦恼了?这算什么?当年章太炎、陶成章鼓动倒孙,说我贪污捐款盖洋楼呢,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除非你不做官,不干事,做了官就会招致怨谤。”
宋庆龄说:“这倒也是。”
孙中山说,如不是科儿尽力,大本营每天3万元军需,是轻而易举办到的吗?他心里有数,科儿尽了力了,他对市政府钱粮这些事内行,也认真,他先后撤换了3个财政局长了,为什么?肯定是裁汰了中饱私囊者,他难免要遭人诋毁。
宋庆龄笑了:“我头一次听你用这么多褒奖的语言来说科儿。从前大哥想当几天广东都督你不给,说不能搞裙带之风,翠亨村来人,要点办学经费,廖先生都批了,你又给扣下了。这当然都是不谋私利了,可对科儿怎么这样特别,你不怕人说你任人惟亲吗?”
“我是内举不避亲。”孙中山说,“内举不避亲和任人惟亲不是一回事。科儿是学城市管理学经济的,内行,一开始,有人保举他当财政厅长我都没答应,后来胡汉民他们几经考察,都说孙科确实有本事,我才下决心的,我无时无刻不在冷眼观察着他。”
宋庆龄说:“这我就放心了。”
孙中山称道他这个市长干得不错,有声有色,拆旧城、拓展公路,与投机商人斗争,有条不紊嘛!难道有了流言蜚语就撤他职?
宋庆龄说:“既然这样,你怎么见了面总是挑他毛病呢?我几乎没听你表扬过他。”
孙中山说:“课子要严。这是中国的家教传统。优点不说跑不了,毛病不改可不得了。”
宋庆龄敬服地望着孙中山,说:“有传闻,说孙科重用吴铁城,拉太子派,与胡汉民的元老派闹对立。”吴铁城是吴稚晖的儿子。
孙中山说:“年轻人总是喜欢年轻人,这就叫太子派了?如果因为你与何香凝好,就称夫人派,你有何感想?”
宋庆龄说:“你说的也有道理。”
孙中山说:“防患于未然还是对的。”
宋庆龄不得不敬服孙中山的为人,内外亲疏、轻重缓急,他都能把度掌握得分寸得当,这不只是工作方法问题,这是一个坦荡人格的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