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没人,陈粹芬在默默地收拾东西,她只打了一个很小的包,放到了一只小皮箱中。
当她的手碰到小小的妆奁盒时,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顺手打开盒盖,眼前又呈现出那对碧玉耳环。
她坐到梳妆台前,把耳环戴上,对着镜子看着,看着,不知不觉泪流双颊。
她默默地坐了很久,又卸下了耳环,用一块绒布包起来,来到孙中山的书房,把耳环放到了笔筒中,想想,又拿出来,悬挂在红木笔架上。
“有人吗?”门外有人叫。
“来了。”她急忙走了出去,来人是梅屋庄吉。他问:“就你一个人在家吗?”
她点点头,回避他的目光。
“你哭了?”梅屋庄吉问。
“没有啊。”
“是不是为你的病担忧啊?”梅屋庄吉开始演戏,“真对不起,让你担惊受怕了。方才我又见到了今井先生,他说,他上次给你的诊断是错的。”
“你说什么?”一听这话,陈粹芬满怀希冀地望着他。
梅屋不敢看她那对明亮的眼睛,他喃喃地说:“是的,错了,过后他说,只是肺部和支气管有炎症而已,是我大惊小怪了。”
“谢谢你。”陈粹芬眼里涌出喜悦的泪水来,忘情地拉住梅屋的双手,“太谢谢你了,我可以不走了,可以不离开他了,是吗?”
她竟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这一次当然是幸福的哭泣。
梅屋庄吉实在不忍心看这场面,赶紧低下头走了。
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她又咳了起来,越是想忍,越忍不住,后来她觉得胸腔痛,展开手帕一看,上面有一缕鲜红的血。
她的心凉了,目光呆滞了。
分明是梅屋庄吉对她说谎,哪怕是善意的谎言。她回想起方才梅屋庄吉那躲躲闪闪的目光,更觉得可疑。只是她不明白,梅屋庄吉何以对她说谎?是出于同情和怜悯吗?
走!她再一次坚定了信念,必须毫不犹豫地离开孙中山,那你才是真正地爱他,虽然这决定对她来说是残酷的。
现在走正是良机,她知道孙中山被宫崎滔天约去吃饭了,好像要谈什么机密大事情,看样子不会很快回来,她决心一走了事,免得见了面牵肠挂肚,就难下决心了。
这是一家茅屋苫顶的餐馆,貌似农舍,里面却是豪华的。
在一间和式房间里,宫崎滔天在与孙中山吃饭。宫崎滔天拿起清酒瓶说:“吃生鱼片,先生少喝一点好。”
“不,”孙中山说,“我不吸烟,不饮酒,已经多年了,你别让我破戒。”
“那你喝新鲜果汁吧。”宫崎滔天拍拍手,进来一个歌舞伎样的侍女,跪献一杯果汁。
当侍女退出,拉门拉上时,宫崎滔天蘸着绿芥末吃着生鱼片说:“先生在南方发动起义的事怎么样了?”
孙中山说:“由于同盟会统一领导,各地都在酝酿,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不过,关键还是经费,没有充足的钱支撑,无法成功。”
宫崎说:“这我知道。”他喝了一大口酒,忽然话锋一转,说:“昨天内田良平找我了。”
见他吞吞吐吐,孙中山放下了筷子,问:“有什么特别的事吗?内田先生好像与内阁方面有交往的。”
“先生说对了。”宫崎滔天说,“今天请先生吃饭,不让你带别人,是有要事相商。”
孙中山望着他。
宫崎滔天告诉他,几天以前,西园寺公望首相接见了新任的清朝公使杨枢,满清皇帝要求日本政府引渡他,这一次来得很强烈,日本官方不好漠然视之。
孙中山说:“这么说,日本政府屈从满清的压力,想下逐客令了?”
宫崎滔天分析,日本政府并不是真心支持他们革命的,这他是知道的,他们最希望的是两方都不得罪,哪面有好处靠哪面。
孙中山说:“用中国现成的话来说,叫火中取栗,或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就是这样。”宫崎滔天说,“西园寺内阁已经答应把先生驱逐出境了。”
孙中山表现得很冷静:“看来日本官方宣扬的人道、民主程度也有限。”
宫崎滔天说,满清方面造了很多谣言,说孙中山在东京大街小巷随意演说,高唱三民主义,呼喊打倒满清口号,又向日本政府许愿,如果帮他推倒满清,革命成功之日,愿将中国的东北割让给日本。
孙文听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这一招挺高明,把我孙文与日本人紧紧拴在一起了。”
“是啊,”宫崎滔天说,“日本官方急于洗清罪名,经与外务省政务局长山座圆次郎会商结果,想礼送先生出境,否则不能保证你的安全了。”
“礼送?”孙中山问,“不是驱逐吗?”
“不,是礼送。”宫崎滔天笑着强调说,“据我观察,日本官方是在你和满清政府之间虚与委蛇,不想惹恼了满清政府,也不想太深开罪先生。与满清闹翻了,会威胁日本在中国的利益,逼你太急、太狠了,又怕日本政府的形象不好看。”
孙中山笑问:“我倒想听听日本官方想怎么礼送我出境?放鞭炮吗?用洋乐队吗?”
宫崎滔天说:“政务局长表示,愿出7 000元费用给你,并且答应,不是永久离境,3年后先生仍可到日本来。”
孙中山说:“日本政府很工于心计呀。”
宫崎滔天观察着孙中山的表情:“先生不想妥协,是吗?那我们再想办法,我去找犬养毅先生。”
孙中山说:“人家要赶你走,你却要赖着不走,多没意思!那不成了不速之客了吗?”
“先生的意思是——”
“走,”孙中山说,“答应山座圆次郎的条件。”
宫崎滔天舒了口气,说:“除了政府的7 000元,股票商铃木久五郎也愿意资助1万元,作为先生离日本的费用。”
孙中山沉思着。
“你不愿意?”
“为了钱,我愿意。”孙中山说,“我已派胡汉民、汪精卫去筹备起义,所缺的是钱。这一万多元钱,对我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我一向说,金钱是换不来自由的,可我现在宁愿牺牲自由要金钱。”
他的笑容里带着几分凄恻神色。
宫崎滔天同情地叹了口气。
孙中山说:“就这么定了。你可以去回复他们。我对你有个要求,我接受日本官方7 000元的事,希望不要告诉别人,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这我明白。”宫崎滔天注视着孙中山,说,“先生感到屈辱,是吗?”
孙中山坦然道:“也不是这样,各国政府无论如何开明,还是首先看重本国利益的,一切都会以他本国利益为出发点,我从没想要求过多。”
宫崎滔天感叹地说:“先生是个大度的人。”
万籁俱寂的夜里,屋檐下的风铃格外响亮,月光洒满屋地,投下斑斑驳驳的光影。
孙中山在灯下写着起义的行动计划。
隔壁一间小屋里,陈粹芬静静地仰卧在那里,没有点灯,眼望着天花板出神。在她身旁,整齐地叠放着洗好的衣服。
孙中山听到时钟打点,已经是深夜1点了,他伸了伸懒腰,站起来活动一下麻木的腿,在榻榻米上走动几个来回,侧耳听听隔壁,一点声息没有,他轻轻拉开门扇。
陈粹芬赶紧闭上眼睛。
孙中山坐到了她旁边,静静地审视着她那苍白的脸,睫毛下,有两颗豆大的清泪。
孙中山不忍,伸出右手食指,想替她拭去,却生怕惊醒她,又收回了手指头。
这样坐了好一会儿,才又站起来出去,轻轻拉上门扇。
陈粹芬坐了起来,泪水扑簌簌流下。
孙中山房里的灯熄了,一切又归于静寂。
陈粹芬拢了拢头发,把早已收拾好的小箱子从壁橱里提出来,将一封信摆在洗好的衣物上,一步步倒退着从另一扇门出去。
她最后看了一眼孙中山的房间,看了一眼笼罩在月色下的“天下为公”的字画,然后悄然走了出去。
她本来已经决心不告而辞的了。她已经到了东京火车站,想想不对,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她想再见上孙中山一面,只一面,然后就走。
于是她拖到了晚上,她与孙中山多了一次长谈的机会,她珍惜这最后的时光,总是热衷于回忆,孙中山却总是往她的病上引,千方百计否认她的病灶与结核有关。
夜渐渐深了,已经过了午夜吧?她听到孙中山回房休息去了,她坐了起来,一直等到听不到一点儿声音了,她流着泪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房子、跨出了小院,然后逃避一样疯跑起来。
第二天早晨,孙中山是8点钟醒来的,他习惯到院子里去刷牙。
何香凝走来,手里拿着鲜鱼。她说:“刚上岸的鲷鱼,今天我露一手给你。”她说她学会了做西湖醋鱼。
孙中山说:“好啊。”
何香凝向房中看了看:“四姑还没起来?”
孙中山说:“她第一次起来迟了,她太累了。”
何香凝小声地:“她……是不是得了肺病?”
“没有的事。”孙中山说,“我是医生,我的诊断是最准的。”
“可她……昨天咳血了,我亲眼看见的。”何香凝把鱼放进了木盆中,往里注水。
孙中山一愣,马上又说:“咳血也不一定是肺病,气管粘膜也会出血。”
“那我就放心了。”何香凝说,“四姑是个要强的人,里里外外,还真缺不了她呢。”
这时廖仲恺来了,对孙中山说:“四姑把会章印好了吗?各分会等着参考呢。”
孙中山说:“她昨天就印好了,锁在卷柜里,我去拿钥匙。”
当孙中山返身回到房中时,发现根本没有陈粹芬的影子,房中一切都整整齐齐,衣服、备用品叠放在那里,钥匙就放在衣物上,还有一封信。
孙中山的头嗡的一下,一时愣住,他仿佛什么都明白了,大叫了一声“粹芬”,扑了过去,抓起了那封信。
听到孙中山异样的叫声,廖仲恺、何香凝跑了进来。
孙中山正在展读那封信。
那是一封足以催人泪下的诀别信,陈粹芬在信里写道:
亲爱的中山先生:我多么不愿意离开你,离开你为之奋斗的革命啊!几年来,我心满意足,我够幸福的了。天不容我,让我得了不治之症,我知道,你不嫌弃我,可我不能留下来,不能把病传染给你,中国可以没有陈粹芬,中国不能没有孙先生。永别了,你不用去找我,你找不到的,我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祝愿你幸福,祝愿你为人民谋利益的事业千秋万代……孙中山好不心酸。他觉得她就是点燃起来又有光又有热的蜡烛,她发的是光、流的是泪,她最终自我毁灭了。孙中山忽然感到愧对于她,他不能这样听凭她离去,必须追回她。
不单孙中山自己出动,廖仲恺、何香凝和梅屋庄吉夫妇全部出马,找遍了浅草寺、上野公园、东京湾,更不会放过东京站,甚至追到了横滨港,德子心细,她又跑到东京警视厅去报了案。
陈粹芬永远地消失了。孙中山想起了她信上的话,你不用找我,你找不到的。他的心如刀绞,他的心好像在流血。
离境的日子到了。孙中山心里又多了一层烦恼,可他在人们面前却不能表露出来。隐藏自己的喜怒哀乐,也是一种本事,孙中山一向是没有这个本事的。
陈粹芬不在了 ,孙中山的饮食起居都失去了节律,乱糟糟的。临走了,收拾行装的事情就落到了何香凝身上,她又约来了尹锐志、尹维俊帮忙,打箱子的力气活由廖仲恺、冯自由承担。
孙中山有几分留恋地在房中走来走去。
当尹锐志在收拾桌上文具时,看见笔架上悬着一对碧玉耳环,她忙叫:“维俊,你看,多漂亮的耳环!”
孙中山听到了,走过去,他心里滚过热浪。她有意把它们留下来陪伴他了。
当尹维俊把耳环递到孙中山手上时,孙中山用力把它们攥住,背过身去,为的是不让她们看到自己的眼泪。
这时廖仲恺从外面探进头来,说:“章太炎和陶成章来了,见不见?”
孙中山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岂有不见之理?”
孙中山跨下台阶,只见章太炎仍是一派老式打扮,与西装革履的陶成章形成鲜明对照。
章太炎望望院里的箱笼,拖长声调地说:“孙先生这么听话吗?”
孙中山从房中踱出,说:“二位进来,喝杯茶。”
章太炎说:“不进去了,孙先生已经要撤退了,有什么兴致?”
孙中山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
章太炎说:“你可以有另外的选择。”
陶成章说:“应当据理力争,给日本政府以压力。我和太炎先生已经着手发动留学生了,我们可以率留学生来个东京大示威。”
孙中山道:“这当然是痛快淋漓了,可是二位可曾想过?我们这不是到处树敌吗?我们同盟会以日本为活动基地,日本政府并没采取明显的敌视态度,我们有必要连这一块地盘也丢弃吗?他们现在勒令出境的只我一人,并没有取缔我们的同盟会呀!”
章太炎说:“软弱!你这样顺从地一走,岂不是如惶惶丧家之犬?这对我们同盟会的面子,不大好看吧?”
孙中山道:“有些时候,面子不是那么重要的,还是实际一些的好。”
章太炎愤然一甩袖子,走了,走到门口,却又踅回,他问:“你一走了之,《民报》还办不办?”
“那是我们的号角,”孙中山说,“当然要办下去。”
“钱呢?”章太炎伸出手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我自然会想办法给你钱。”孙中山在犹豫着给他多少。
章太炎和陶成章目不转睛地盯着孙中山,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孙中山又把他们请回屋子,耐心地对章太炎、陶成章解释说:“经费的困难,你们是知道的。”
章太炎立刻打断他,说:“我不听你哭穷。”
陶成章用咄咄逼人的口气说:“你不要以为别人都是聋子、是瞎子。”
孙中山说:“这是从何说起!我一向做事光明磊落……”
“是吗?”章太炎用讥讽的口气说。
“那好。”陶成章说,“有一件事你并没有告诉过我。那个叫铃木的日本商人不是给了你一笔钱吗?”
孙中山说:“是的。铃木久五郎资助了我们10000元。我带这笔钱要回国去发动起义。当然,办报同等重要。这样吧,我先抽出2000元给你。”
章太炎说:“2000元支撑不了多久,10000元全留下吧。”他倒是狮子大开口,幸亏他们并不知道日本政府给了7000元,否则更会闹得无法开交。
廖仲恺忍不住了,插话道:“若是10000元都给你,就不丢同盟会的面子了吗?”
章太炎脸上下不来,气哼哼地同陶成章走了。
孙中山对廖仲恺说:“你何必揭他老底?”
“他这个人神经不健全。”何香凝说。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廖仲恺说,“张口闭口说他们光复会如何如何,搞小团体。”
孙中山说:“每个人都有自身的缺陷,我们要学会宽容。”
尹维俊在一旁说:“孙先生也有缺陷吗?”
孙中山笑了:“我又不是神,怎么没有缺陷?”
尹锐志很感兴趣地:“那你说说。我可看不出来。”
孙中山很认真地说:“我心太软,有时狠不下心来;有时轻信,总不相信别人会那么坏,总是看错人,吃亏上当。”
包括何香凝在内,都瞪大了眼睛,为他的坦率、真诚所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