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声名,放下尊严,放下十几年的坚持,再多了,放下这条命,都只是因为放不下你。
景熠感受着紧紧搂住自己的这具柔软身躯,被这样一句话瞬间揉碎了心。
这是一个何等坚强倔强的女子,他知道她在江湖中的名声份量,也知道天份再好,实力也是后天的坚韧造就,从一个天真孩童到天下闻名的落影,她只用了短短六年,她说,因为他,她才是她。
然而在这一段情里,她又是何等的委屈。
从她突然以皇后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他恼她伤她,也愤怒,也鄙夷,尽管也有爱怜疼惜,却只是在江山无虞的前提下,动荡袭来,他需要考虑人和事太多了,他觉得虽然许多话没有明着说出来,但至少自己在时刻想着她惦记着她,为她安排退路,不准她牺牲,用并不够完美的手段也要保她平安,甚至允许她以另外一种方式留在他身边,这已经是一个帝王所能做出的最大妥协了吧。
可是到今天,她说要以皇后的身份死去。
到这一刻他忽然有些犹豫,若是有什么地方错了,怎么办。
满腔的愤怒消弭无形,化作空落落的恐慌,紧贴着的两个人有些颤抖,不知是来自她的不舍,还是源自他的害怕。
许久,景熠抬手,扳开那箍在他腰上的手臂,迈步离开,太多嘈杂轰在脑袋里面,他需要静一静。
就连她的手是一种异样的冰凉,也被他在一片混乱思绪中,简单的忽略了。
沈霖站在内禁卫大牢外面不远的地方,看着景熠狂躁着冲进去,少顷又阴着面色怅然而出,仿佛沉怒,又还烦躁,一个侍卫不知是有什么急事要报,凑上前去行礼,蔡安算是十分有眼色了,忙着去拦,却一齐被波及,连着那侍卫一块被景熠一巴掌抡过去,各自摔出去老远,半晌爬不起来。
沈霖皱了皱眉,站在原地没有动。
夜幕低垂,并看不清表情,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沈霖觉得平时一向锐利沉稳的景熠,径直朝着他走过来的时候步履竟是有些艰难,甚至略带踉跄,不由得轻叹一声,惆怅亦起。
对于景熠和言言,看得最清楚的莫过沈霖,一个苦撑了多年只想孤独,一个苦撑了多年只想他不孤独,这样的一对男女相爱已经够辛苦,偏偏还一个站在天下的顶端,一个浸在武林刀剑之下,好容易言言有了另一个身份,却又是轰轰烈烈的容成姓氏。
朝堂江湖万里之遥,如若天地,皇室权臣同样万里之遥,却同水火。
沈霖想起自己当时曾经在言言面前替景熠说话,觉得身为帝王,能为她妥协让步已然不易,现在想想,自己错得多么离谱。
这两个人要在一起,妥协让步的只能是言言,现在不能在一起,妥协让步的还只能是她。
曾经以为言言对景熠只是一时迷恋,却没想到她坚持了这么多年,到今天把自己逼上绝路,还可以气定神闲的说,我才是最顾大局的那一个。
沈霖仔细的想了想,依旧没有分辨出她说这一句话的时候,是难过多一些,还是满足多一些。
也许从她破釜沉舟进宫成为皇后的那天起,她就早早的想好了自己的结局。
面前站定,景熠并不去看沈霖,而是把脸别向一边,盯住一片阴暗之处,默不作声。
知道那两人在里头想必有一场并不愉快的对话,沈霖识趣的没有问,开口只是:“你打算怎么办?”
景熠依旧不语,沈霖也不催他,自顾自的:“你这样跑过来一趟,人人都瞧着,我爹那里恐怕撑不了多久,真要做点什么,只能趁今夜,你也要想清楚,当断则断才好。”
听到这四个字,景熠如被火燎了一般突然转了脸,对着沈霖怒目而视。
沈霖坦然相对,也把目光直盯过去。
沈霖知道景熠当然不会要言言的命,就好像他绝不会弃掉他的天下大局一般。
但现在景熠在众目睽睽下中了毒,下毒的人不必猜也很明显,当时能趁乱拖延过去,是拜景熠的尊贵身份所致,现在他豪不隐藏身形,好端端的跑了一趟内禁卫大牢,恐怕很快就又要有人站出来喊打喊杀。
何况她还签下了那要命的供述。
迎着沈霖的直视,此时景熠想到的,也是那一份供述。
自己的毒,便是太医说得再可怕,服下从不离身的解药,又有一个沈霖在身边,哪里还能有什么大碍,他压抑了所有的情绪,只叫了沈霖去看言言,一来是怕自己的出现让那钻了牛角尖的女子再做出什么傻事,二来也是想借着中毒的表象拖延些许时日,长阳殿上睿老王爷以一个本末倒置的天大罪名困住了太后及一干党羽,这个时候帝王身子未愈,谁也不敢先提起问罪的事。
容成家已经站在悬崖边缘,朝里朝外那些,想推这一把的不在少数,但容成家笑傲朝堂多年绝非等闲,十三年前的旧案真查了会扯出多少关联不得而知,有多少人真敢站出来口诛笔伐,又有多少人为了防止自己被一齐扯下去死无全尸而拼死保荐都不好说,这一点景熠明白,薛家清楚,那些容成党羽更加不会错过,于是皇后谋刺的这条死罪一定会被群起而攻之的推到最前端,狠狠的砸实,然后名正言顺的把那一整个姓氏斩尽杀绝。
所以他必须要趁这个有限的时间想到办法给她解这个死局。
想到这里景熠不禁恨得咬牙切齿,言言,你是当真豁得出去,选了这样一条大过天的死罪。
计划得再好,没想到贵妃会突然跑来,除了皇后,她是这后宫里位份最高的妃嫔,堂皇着说要探望,谁也不会拦她,于是这样一份口供就施施然被摆在了他面前,让他顿失所有冷静,也顾不上听贵妃说什么,直接冲到了内禁卫大牢。
现在想想,贵妃此行恐怕有着多少的刻意成分。
咬咬牙,景熠面若寒霜,对沈霖沉声:“你带她出宫,现在。”
沈霖怔一怔:“这样行么?”
哪怕是刚出事的时候,言言想脱身都不是多大的难事,只是现在——“我说行就行!天塌下来——”景熠目光一沉,盯着沈霖的眸子凌厉结冰,“我不会让天塌下来!”
沈霖见状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左右是景熠的江山,只要他觉得撑得住天,自己巴不得言言早日脱离漩涡中央,这一回,哪怕是用些非常手段,也要把那个身心俱疲的女子弄出宫去不可。
眼睛一挪,看到战战兢兢凑过来的蔡安,沈霖眯了眼,心里疑惑,说起来这蔡安也是跟在景熠身边好些年的,一直很懂得分寸,刚才挨了景熠那狂暴一掌,伤得路都走不稳了,此时竟还敢一瘸一拐的小跑着凑上来,不要命了么。
蔡安到底是忌惮景熠,离着丈许远就停了下来:“皇上——”
话没说出来就被景熠粗暴打断:“滚远点!”
景熠头也不回,声音里透着危险气息,把蔡安吓得一缩,却没退走,沈霖见了才要示意蔡安赶紧离开,一眼瞧见那内监满脸惶急惊恐,转而问:“怎么了?”
“回王爷,”蔡安看看景熠,犹豫着冲沈霖道,“方才皇后娘娘传了太医——”
景熠闻言猛的回身,还是不及沈霖问得快:“她传太医做什么?”
“奴才也不知道,随着进去看,看太医的架势——”蔡安想来是并没有得了太医的准话就擅自出来报信儿,此时愈发战栗起来,吸一口气才低头道,“皇上还是去瞧一眼吧,皇后娘娘……怕是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