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原本在江湖中百转旖旎,在语笑嫣然之际暗夜杀伐的女子,此时微微蜷缩着,侧卧在那看起来就冰冷坚硬的砖石地上,半张着眼,眸子毫无目标的朝着一个方向,面容安详,恍若出神。
景熠和沈霖狂奔着冲进内禁卫大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任谁一眼就看得出不对,景熠飞快两步蹿至言言身边,伸了手,竟是不敢去碰她,张嘴只是轻声:“言言——”
沈霖站在他身后,看着那个慌忙跪倒的太医问:“皇后怎么了?”
那太医见了两人这等阵势的冲进来本就吓得一缩,这时见了景熠的模样更加畏惧,伏在地上道:“回皇上,皇后娘娘……恐怕……”
景熠突然狰狞起来,过去一把扯起太医的领口:“恐怕什么!你作死么!”
“皇上!皇上饶命——”
这太医是专为帝后问诊的太医院使,因着之前景熠的中毒原本就宫里随候,战兢侍奉之余,谁承想皇上那才脱了险,就又添了一个皇后,被景熠这一抓当即就懵了,挣不敢挣,话也说不出来。
沈霖见状也等不得,直接自己蹲下去,一手去试言言的气息,另一只手搭上寸关号脉。
“皇上,皇后娘娘是中了毒,”那院使总算回过一口气,眼看着自己性命不保,也顾不得什么忌讳犹豫,忙着道,“似乎……似乎与皇上所中相同……只是拖得更久些。”
景熠愣一愣,将那院使随意一推,俯下身一把抱起言言瘫软的身体,一边搂紧她,一边从身上拿出一个小瓶,丝毫不管还有旁人在场。
“景熠。”
沈霖同样的如若无人,直接叫了景熠的名字,让景熠当即一颤,抬头的时候,对上的是沈霖的凛冽目光,景熠心里瞬间收紧。
“没用了,”沈霖直盯着景熠,“她的毒已经攻心,没用了。”
景熠唇边一僵,不敢置信般眯了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沈霖的表情平静,声音却已然泛了暗哑,“她没有内力,毒已攻了心,现在你给她解药,她也化不开,便是你替她化开了,她的身子也承不住。”
一句一句的,沈霖一条一条破灭掉景熠的想法,最后道:“两个时辰前,她中了噬魂。”
“你——知道?”景熠唇上有些抖,“为什么……”
沈霖慢慢的把眼睛挪开,去看那张早已双眼无神的秀丽面庞,看着她嘴角那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他也很想知道,为什么。
他想起她说,我已经画押认罪,总要给自己留条退路。
言言,这就是你给自己的退路么?
见沈霖不语,景熠急怒上来:“沈霖,我在问你,你既知道,为什么不拦着她!你要看着她死么!”
再抬眼,沈霖眼里已没了温度:“你问我为什么,好,我告诉你。”
“是言言自己要宣的太医,大概就是想要太医说给你听,”沈霖没有转头,话却是冲那太医院使,“你想必早诊出来了,说给皇上听吧!”
那太医院使见状朝景熠和沈霖各看一看,忙着低下头去,随后是颤巍巍的声音:“微臣万死,方才的确诊出……皇后娘娘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刹那凝滞。
沈霖的表情没有变,喘息一下才道:“噬魂是言言给贵妃的,交出把柄,引贵妃来动手,众目睽睽的给了你凶手,她费尽气力摆了这样一个局,只是要自己死得最顾全大局!你问我为什么?我还要问你,倒是怎样的伤害逼得她要死得这样决绝,甚至不在乎腹中的孩子,也不给自己留下丝毫退路!”
“你朝夕看得到她,却朝夕都没有察觉她有了身孕?”沈霖起身,用力推开景熠,转而自己抱住言言,“害死她的,到底是你的大局,还是你的冷漠?”
景熠迎着这样的逼问和指责,一句话都没有。
言言有了他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三个月。
许多的杂乱片段胡乱的涌上来,他想起在萨郡王府,言言在看到自己臂弯中的那娅时,那疏忽而逝的失望;想起自己被傅鸿雁刺伤,她没命般的冲过来的样子;想起自己那样坚决的逼她去救那牧时,她隐约可见的难过。
在这一片混乱中,景熠偏又清醒,有许多他不明白或者没有留心的事,突然清晰。
她拼了命的也要杀了那个西关太守,因为那时候的她中了毒,而那太守对她用了噬魂,他们的孩子,是在那个时候就注定失去了,所以她恨,一定要那人死。
景熠想,如果是他,也许会给那太守一个更残忍的死法,可是自己当时,却是狠狠的将她扯开,告诉她,大局大局。
这一切的一切,他全都做给了一个深深爱他的女子,并且她的腹中,还有着他们的骨肉。
于是当她看到傅鸿雁依旧跟在自己身边时,才有了那样一句痛彻心扉的话——景熠,你才是这世上最无情最残忍的那一个,谁都比不过你。
她在宁武大牢的时候,呕得那么厉害,他没留心,她几次中了噬魂,他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就连方才她抱住自己,那个身子那么弱,手那么冷,他依旧忽略了。
是的,言言说他的,真是一点错都没有。
现在,同样是一支噬魂,她终于撒了手,无论是孩子,性命,还是他。
“沈霖……”景熠的声音低到近乎嗫嚅,“你可以救她的,是不是?”
沈霖看向景熠,经久沉默,末了只是道:“她大概还有一刻的时间,跟她说说话吧,尽管她听不到了,但我想,她会希望这一刻,是在你怀里。”
说着,沈霖将言言轻轻的推给景熠。
“言言,”沈霖吸一口气,低下头看那宁静的容颜,“如果有来生,你要记得,不要爱上帝王。”
说罢,沈霖抬手帮她合了眼,然后慢慢的站起来,慢慢的走出去。
景熠看着沈霖离开,他盯着那个门口,一直到确定沈霖不会再转身回来,才明白了,这已经是结局。
此时的景熠,双眼一片血红,他觉得自己就快掉下泪来,或者说,他是真的很想掉下泪来,以此为证,告诉言言,他不要这样的结局。
作为一个帝王,这实在是一件大失身份的举动,但比起他即将失去的东西,却又太微不足道。
但那泪偏就掉不下来,仿佛以此惩罚着他长久以来的过错,一遍又一遍。
于是那张容颜就在他面前,一遍又一遍的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
“言言,不会是这样的,你用了十一年,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在这所谓的最后一刻里,景熠对言言,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
说完,他抱起她冲出牢房,任凭沈霖在后面追喊,只是不应,飞快的绕到一处偏僻院落,厉声喝退所有跟上来的侍卫,进去两道门,也不管里面的人有怎样的惊讶神色,径直把言言放到里面床上。
沈霖跟着进来,轰了不明所以的蔡安,关了门,对着景熠低喊:“你要做什么!她都如此了,还要她不得安宁?”
景熠全不理会,只一把抓住屋里另一个人:“噬魂有没有解?”
顾绵绵看着景熠抓住自己的手,面色一沉:“皇上这样抓住我,可知我随时能要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