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里,景熠亲口道明我的身份,便是要给我一个了断吧,如今,我自己来。
他要了断便了断,倾城都没了,还要落影何用。
我低头看着董进垂首高举过头的那个盘龙扣,没有接,反而把手里的暗夜也放到他手上,道:“拿着这两样东西,进宫去请旨。”
董进一怔,随即道:“是。敢问娘娘,要请何旨意?”
我别开眼:“只管去就是了。”
董进从去到回,用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我束手站在原地,眼睛盯在一处,静默着,仿佛石雕泥塑一般。
逆水众人亦是没有动静言语,一些若有若无的气息变化,全被我刻意忽略,方才以我为心的那一圈警戒依旧是那一圈,目标意图却已然变了味道。
我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乍然降临的这个皇后称谓对于方才还在奋力抵抗朝廷剿杀的他们来说,大概会觉得受到了彻头彻尾的欺骗,没有即刻刀剑招呼过来已经算是定力非凡。
我也很感激他们没有如那娅顾绵绵一般问出那个同样的问题,也许是愤怒,也许是失望,也许只是男女应对骤降变故的必然差异,女子往往执着追问不愿相信,男人则大多沉默面对现实。
我说过,过了今夜,不会再有落影,现在他们明白了吧。
董进回来的时候愈发恭敬,匐在我身前道:“娘娘,皇上请娘娘尽快回宫。”
我抬眼:“这是条件?”
董进低头:“皇上吩咐,今夜并无任何旨意。”
愣了一下,我转身去看萧漓:“萧——堂主,我要回宫了,送我一程如何?”
萧漓也是一怔,死死的盯住我,许久才开口:“好。”
带着逆水的这些人,我堂而皇之的走出院子,穿过大片的兵士往外走,因着董进事先的交待,没有谁出来阻拦。
并无任何旨意,便是说,该做什么的人,还是要继续做什么,大军继续围城,董进继续守备,唯一不同的是,我来过,再离开,告别一座城,一段过往。
一个人走在最前面,一直到穿过所有包围警戒,进入黑暗空旷的京郊,一直到萧漓那些人默不作声的离去,声息渐远,我都没有停,没有回头。
我想,我与逆水堂之间,已经不需要道别,以言语的方式。
他们如言送了我一程,现在这一程,到头了。
又一个人往前走了许久,我终于累了,慢慢的停下来,垂头立了一会儿,我转了身。
乌云遮月,漫无人烟,倾城的方向依旧是一片火海,那座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一场火,大概要烧到天明吧。
只是隔得远了才发现,近看漫天的火光此时也不过就是红光一角,微微的闪动跳跃,照不亮天也映不红乌云,仿佛随时会被这一片压顶黑夜所吞噬。
就如一座倾城数万弟子,再庞大,与这个天下比起来,依旧沧海一粟。
道理我不是不懂,只可惜有一些事,并不是站远点就能看得开,有一些如影随形的东西,会时刻压得我喘不过气。
“言言——”
一个低沉声音自身后响起,我浑身一颤,猛的转身。
能无声无息出现在我身后的人实在不多,何况我认得那声音。
委屈涌上来,怎么都压不住,开口有点颤:“唐桀……”
“言言,”唐桀轻轻笑了笑,摸摸我的头,“没事的,不要难过。”
不敢让眼泪掉下来,我上前一步拉了他的衣袖,就如小时候一般,每当无措,总是如此。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有太多人问我为什么,终于找到一个人,可以让我问一问。
然而唐桀只是淡淡的说了这样一句:“言言,有些事,是必然发生的,何苦执着。”
我低下头,沉默许久:“可是唐桀,我该怎么办?”
在这样的夜晚,在那座城轰然倒下的时刻,我没有和它在一起。
顾绵绵说是必然,唐桀也这么说,甚至我心里也开始隐约觉得不假,我想找一个堂皇的理由让自己迈过,完全不敢去想自己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其实也并非想不清楚,而是知道那真相也许会重到我无力承担,重到把我压得倒下去。
无力承担的也不仅仅是真相,我这样低头站在唐桀面前,没有听到他又说了什么,感觉周围愈发的昏暗,我闭了闭眼,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阑珊,愣着,不知道是梦是真。
阑珊微皱了眉,声音不大:“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了?”
赶紧坐起来,我讪讪的刚要回话,她问:“他知道么?”
怔一怔,我心里突然一紧,果然听见她跟了一句:“你的身孕。”
眼前瞬间变得模糊,我咬着唇,垂眼好一会儿才开口:“保得住么?”
“这是什么话!”我看不到阑珊的表情,只觉得她说得很快,“只要你想要,哪有保不住的!”
我想要,当然想。
可是我不敢说出来,怕一说出来就成了真,怕给了自己暗示后就再也放不下,到那样,我可怎么办。
许多压抑了整夜的情感再也忍不下,五脏六腑如被揉碎了一般难过,泪很快掉下来,阑珊见状呆了一呆,忙伸手把我揽过去:“哭什么……言言,多少年没见你哭过了。”
“他到底是伤了你,早知如此,当初我就该拦着,”阑珊搂住我的手臂也有微微的抖动,她吸一口气,道,“罢了,跟我去南方吧,把孩子养下来。”
我泪眼婆娑的抬头:“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她一扬眉,“不然你还打算回去?”
见我不语,她叹一口气:“要能说想必你早跟他说了,你这月份,还能瞒几天?十天半月以后你怎么办?宫里的那一摊,自有他做皇帝的去*心,难不成你还真去给那个容成家陪葬?”
我看着她没接话,而是问:“他做了这些,你不怪他?”
“哪些?倾城么?”阑珊淡淡别开眼,“你知道,我老早就想灭掉倾城,他倒是帮了我的忙。”
“姨娘!”我不懂她为何到此时还这样说。
“叫阑珊,”她站起身,“倾城没有了,唐桀还活着,我依旧不会放过他。”
仿佛怕我继续说什么一般,她转身朝外走,丢下一句:“先叫他给你养胎,我与他的帐,日后再算。”
阑珊走了没一会儿唐桀就进来,见我一脸泪痕愣了一下,心疼浮上面颊:“言言……”
我忙用手胡乱抹了一下脸,笑笑站起来:“长了十八岁,头一次这么昏倒,还挺丢脸的。”
搁在往日,他一定会大笑着附和,此时却只是宠溺的笑了笑,将手里托着的一只小碗递给我:“把药喝了。”
我接过来,双手捧着送到嘴边,如饮茶般啜了一口,却是含在嘴里怎么都咽不下去。
终于咬咬牙咽了,唇紧紧抿住,任那带着温度的苦涩在喉间蔓延,直达百骸。
低头看那褐色的药汁,再没有去喝下一口,唐桀也没有催我。
“唐桀,”我终于开口的时候,这样问他,“保不住了,是不是?”
他并没有沉默很久,道:“是。”
闭了眼睛,深吸一口气,我没有让眼泪再掉出来,点头:“嗯。”
“你既知道,就该早来找我,哪怕找沈霖,”他见我并未有什么强烈反应,才道,“这可不是简单的小产那样简单,月份越大,对身子的损伤越大。”
我弯了弯嘴角:“那不就是舍不得么。”
“言言,该做选择的时候,再痛也要选,这孩子先天不足,又受了很重的毒性侵袭,你这样强用外力保着,会把你拖垮,到头来依旧一场空不说,还会毁掉更多。”
“更多,”我重复着,“我还能有什么更多……”
唐桀看着我,开口很慢:“你娘和阑珊的事,你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