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驿站时已是天亮时分,这许多人把一个不大的驿站塞得满满*,让那些原本在这边落脚过夜的客商都敬而远之,窃窃私议。
傅鸿雁略带担忧的巡视了一圈,回来对我道:“这太惹眼了,任谁都会起疑。”
我点头:“那就不要耽搁,赶紧启程回去,在别国的地界总是不踏实。”
傅鸿雁神色凝重:“西关那边恐怕也不会太平。”
我知他所说不假,我们在苍梧闹了这么一起,瓦刺上头大概早已知晓,极有可能会有追兵,事情到这个份上,谁也不能指望西关那边一片祥和没有瓦刺的党羽。
兴许,还有一场恶仗在后头。
我想了一下,还是不能与萧漓他们讨论景熠,这一夜过去,他们心里大概早都已经开始疑惑,那牧身边那些人不拘小节,虽不公布,却也没有刻意隐瞒,对待那牧那娅极为谦卑,即便语言不通,这等恭敬也能被猜出一二,我若是再对景熠表现了格外的重视,他这身份早晚瞒不住。
对西关并不熟悉,我想着傅鸿雁到底在这边待了一个多月,于是问他:“你有什么想法?”
傅鸿雁沉吟片刻,道:“西关除了正门,南北还有各两处入口,北面的两处因战封闭还未开启,让逆水的人兵分两路,各护一队车走南面的两处,顺利便罢,若遇阻碍,也能迷惑对手。”
我问:“那咱们呢?”
他直看着我:“走正门。”
我听了一凛,不免觉得此举实在有点冒险,但搁在眼前,倒也不失为一记险招,正门人来人往最为繁华,许反倒是最好的掩护。
到景熠面前说了计划,问他的意思,景熠点头表示认可。
“那些人,”我指指聚在一边休整的那牧他们,“是跟着咱们走,还是分道扬镳?”
他没有犹豫:“都往西关。”
傅鸿雁这时插话:“目标太大,还是分开的好。”
景熠顿一顿,回道:“让他们与其他两边一起先走,咱们等一等。”
我愣住,如今早一刻入关,才能早一刻安全,景熠竟然打算自己断后。
我看他一眼,终是没有反对:“那些个北蒙大汉派不上多大用场,我叫萧漓找几个人送他们。”
景熠看着我:“言言,你跟他们一起走。”
我一惊,立即反对:“那怎么行!”
景熠不说话,无声坚持,眼看着我就要急起来,傅鸿雁忙在一边打圆场:“人都分散开来,目标就不明显,想来不会有什么事。”
见我和景熠都不为所动,他又对着我添了句:“少了那些人,你还用担心我们么。”
我明白傅鸿雁想表达的是,少了那些累赘,他和景熠不会被任何人拦得下。
我当然知道不会,知道景熠足够让自己平安,也知道他这么安排是对我的足够信任,一如把一份空白诏书留给我一般,那是把一个他最放心不下的事情托付给我。
我只是气他把我推给几个外人,事事以那些人为先,他有自负的资本,可以不顾自身安危的恣意安排,却又把我对他的一片担忧放在哪里。
景熠决定的事哪有什么回转的余地,我再不乐意也只有负气转身走的份儿,留着景熠和那牧两个人关起门来商议他们的天下大事。
出来吩咐萧漓他们按计划行事,并嘱咐了进了西关不必再等我,此行完结就地散了回京便是。
陆兆元此时笑着冲我道:“我还是跟着你吧,这一趟本就陪你来的。”
我弯一弯嘴角,点了头没说什么。
过了最初的忿然,想一想又觉得也罢,左右都是他的大局,那些人安全了,才不枉他费这个力气。
心里释然,嘴上却半句没有回缓,我看着那位公主又开始对着景熠依依不舍,眼底只剩一片冰寒。
“这位……姑娘?”一个醇厚却小心翼翼的声音响在身侧,仿佛怕吓到我一般。
早知道是谁,否则也不会允许他靠这么近,我转过头去看那牧,代表我听到了。
那牧的笑明媚爽朗,客气询问:“可否知道姑娘名讳?”
我想都没想:“不可以。”
“为什么?”不得不说,长相过得去的人,即使是故作惊讶,也不算十分讨嫌,“大夏朝的江湖女子都保守至此?”
“因为告诉了你,”我把眼睛收回来,“我就得杀了你。”
后来想想,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转过头去陪他说这么两句话,以前在江湖中,也时常会有自诩不凡的男子前来搭讪,或有所图,或纯属攀交,我不计目的一概无视,遇到实在招人厌的,还可能直接清理掉,就算是的确需要慎重的场合或人物,至少可以转身消失。
其实能靠近我身边或知晓我身份的,大多也是当真不凡,只是在我心里眼里,已经塞满了天底下最倾世耀眼的那一个,尽管这种倾世耀眼注定不会只属于我一个人。
这个那牧,就算是他身份特别,我也完全可以当做没听到,毕竟我只听命于景熠,在宫外的时候,不必招呼任何人。
我想,大概是那边那一派落花有意实在让我看不下去。
启程出发,从这个驿站到西关还有六十余里,本是有辆马车跟着,那两兄妹却都不肯坐,除了那牧还在不断的向我纠缠为什么一个名字就能招致灭口的问题,连那娅也没心没肺的凑到我旁边,满面期待的向我追问景熠的事情,从起居生活到饮食喜好,问得无一不漏。
即使我始终不吭声,她却极有韧性的毫不退却,直把我缠得烦躁不堪。
还好她没有张口闭口说出景熠的身份,不然我可能真会动手杀人。
不知怎么的,我可以完全忽略那牧,却做不到对那娅视而不见。
陆兆元老早看出我的窘境,知道这时候还是离我远一点的好,忙着纵马跑到队伍最前面去。
看着周围只剩了他们那些个北蒙大汉,我终是忍不住冲着那娅讽了句:“你若喜欢他,大可和亲过来,左右他那后宫已有了几十个,不在乎多养你一个。”
话出口我几乎立刻就后悔了,看着她眼睛一亮,整个人忽就生了雀跃,我才记起眼前这个不是中原女子,北蒙虽也是多妻制,但到底男女地位差距不算太大,她大概根本没有见识过真正的后宫惨烈,听都没听过。
当即又想拿剑把自己给杀了,真是疯了,我这是在教她怎么得到景熠么?
最关键的,她是个公主,绝对配得起景熠的那一种。
下了狠发誓再不与这两兄妹说话,我拉了缰绳抽身加速,想干脆也躲到前头去,哪怕找陆兆元闲话几句也好。
那娅还在兀自嘀咕着什么,见我要走,忽然问了一句:“你带的那些人好厉害啊,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吧?”
我听了略一歪头,当然不应声,却还是想听听她何出此言。
“我猜对了是不是?”见我总算对她所言产生了一次兴趣,那娅笑的十分得意,“熠哥哥的消息发出去四天你们才赶到,自然是很远的地方,骑马四天,我都能回父王那边一个来回了。”
说着她歪头去看那牧:“哥,你说他为什么不就近找人帮忙呢?他是大夏朝皇帝,谁还能不——”
“那娅!”那牧忙着喝止了她的口不择言,“说什么呢!”
我愣一下,倏然皱了眉。
尽管那句熠哥哥把我刺的心里一抽,几乎忽略了关键,却还是敏锐的在最后一刻抓住了它。
突然一收缰绳,我直盯向那娅:“你说什么!”
那娅本就被那牧说的一讪,又被我吓了一跳:“我说什么——”
“他发了消息?什么时候?”
那娅这才赶紧点头:“是啊,是有四天了,我哥也知道的。”
我把眼睛挪向那牧,果然见他佐证:“不错,说是要找绝对可靠的援兵。”
“是谁经手?”我知道根本不必问,只是不敢置信,“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
见两人俱是点头,我心里一紧,原地呆滞片刻,骤然惊悸。
猛的一扯缰绳,我调转马头,疾奔往回。
我听见车队一下子乱了,那牧那娅都在叫我,最先纵马跟上来的是陆兆元:“落影,怎么了!”
我不说话,说不出话。
没有消息,根本就没有,如果有,沈霖萧漓都会第一个知道。
唇有点抖,心里抖得更厉害,许多片段一齐涌上来,杂乱的闪在眼前。
郡王府里,既是四周埋伏了,一个人都没有,为何他能突然出现,为何他最先关心的,是外面那些是谁的人。
他忙不迭的要劝我退走,说什么要等援兵,要从长计议。当我发了逆水的响箭后,他为何刹那呆滞。
到了驿站就忙着说不妥,什么兵分三路,目标太大,他只是想支走所有人!
——少了那些人,你还用担心我们么。
不错,他知道景熠一定会要我亲自护送那牧这些人,那么只要再少了逆水一众,景熠身边就只剩了他一个。
傅鸿雁。
真相乍临,漏洞端倪并不难看出,手攥得死紧,说过不能再大意,我为何还是大意了!
我来不及想原因,也想不清楚过程,我管不了谁在叫我,或是那些北蒙人会有什么反应,我只是疯了一般的祈求可以快点,再快点。
希望我能来得及。
带着这种惊悸颤抖,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无论多久,终究是晚了。
当我终于冲回驿站的时候,我看到的,是傅鸿雁用一柄长剑刺穿了景熠的身体。
日头渐高,那剑映着七彩暖阳,寒光凛凛,阴森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