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并不喜欢用一战成名来形容四年前的那一场对决,很多时候,那种众目睽睽的事并不见得有多难,反而带了些刻意炫耀的意味,不过是阑珊说一定要有这么一件事,便去做了而已。
比起杀掉那个即将成为皇后的女子,四年前的场面并没有给我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至少没有在扬起手时现了刹那犹疑,也没有在出手过后涌起片刻心慌,我甚至不能确定自己这样做是临时起意还是在心底里早有预谋。
这是从来不曾发生过的状况,我想,我是失控了。
意识到有破空声音飞速接近,靠在廊边的我微微侧身,抬手接下,毫不意外的是一只红柄小镖,我瞄一眼那泛着绿光的镖刃,带点无奈的回头:“绵绵,会死人的。”
“会么?”一个风姿绰约的红衣女子走近,笑得慵懒无邪,“若是能杀了你,岂不是一夜成名?”
我轻笑:“若是你杀人的时候少打几回我的旗号,早不知道成名多少次了。”
顾绵绵,迎风阁烁金堂堂主,花信年华,进倾城五年,擅毒。
烁金堂主掌商产,作为堂主,顾绵绵相当懂得运用自己的无限风情,一个美貌佳人,时而大家闺秀,时而小家碧玉,八面玲珑黑白不惧,到哪里都如众星捧月一般,她自也乐在其中,情人知己遍地皆是。
可惜这样一个美色并情意共绵绵的尤物,并非人们眼中的那般温柔婉约,商界讲究买卖不成仁义在,顾绵绵再如鱼得水,偏是杀起人来不甚方便,尽管她的身手在逆水堂恐怕都能排进前十,却不能随便大开杀戒招惹一堆仇家,于是遇到让她恨极的对手或情郎,偶尔就会恰到好处的被我给杀了。
见过我的人不多,活着的更少,渐渐的开始有人猜测倾城内唯一的女堂主顾绵绵就是我,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也没有胆子求证,对于这些,她笑盈盈的不解释,我更没那个澄清的心思。
“看你说的,”顾绵绵大言不惭,“我那不是为了给你掩饰行踪,顺便帮你维持声名嘛,不然像你这样一年露不了几面,也不怕江湖上把你忘了。”
“有劳了,”我挑眉轻哼,冲她晃着手里的镖,“这毒新配的?”
“阁主要的,”她点头,眼睛里头带了些期待,“怎么样?”
手指从接下镖就有点发麻,早用了内力抵住,这会儿微微放一点过来试了一下,点头:“不错。”
停一下我又道:“符合你家怀鸣的气质,坦荡狠烈。”
她把手里端的一碗水递到我面前,眨眼:“他会喜欢么?”
我把那镖叮一声丢在碗里,又将手指伸进去沾了沾,随口道:“拿去给他试啊,还怕不小心杀了他么?”
面对我的揶揄,她的声音闲闲的:“也就是你,中了我的毒还能随意谈笑,有时候我真会怀疑自己玩毒的能力。”
“才发现?”确认手上的毒解得差不多,我抬眼看她,“他是唐桀的亲传弟子,什么毒自己配不出来,能让你配给他用,哪里还需要问什么喜不喜欢。”
顾绵绵爱慕宫怀鸣,这是在她没进倾城前就天下皆知的事,也许大多数人会觉得在迎风阁掌管四堂之一地位已经十分荣耀,却少有人知道她曾是西域破月门的唯一传人,以前满堂精英的逆水堂几次邀她加入都被拒绝,她是断了自家门脉来追随宫怀鸣的。
有时候我是真的打心底里羡慕顾绵绵,羡慕她可以勇敢的追逐所爱,可以大声的告诉世人,她爱宫怀鸣,用张扬的态度和手段让那些同样存了心思的江湖女子望而却步,尽管几年来宫怀鸣待她一直若有若无,但至少再没有珠围翠绕在身边,这样,也算是一种回应吧。
顾绵绵看了我一会儿:“我说,你在我这烁金堂耗了两天了,倒是躲人还是躲事?”
我瞥她一眼:“躲清净不行么?”
“也不是不行,”她盯着我笑道:“只是你再这么出神下去,我可真要一夜成名了。”
我轻叹:“你这么闲的话,不如去逆水那边看看,陆兆元提前回来了,你们阁主一定不会放过他。”
“不早说!”她眼睛顿时一亮,“纹风细水对决,一年也见不着一次了!”
倾城是一座城,坐落在京城东南二十里的山林之中,远离人群和喧嚣,作为本朝第一大帮派,倾城在江湖上的声名远不像那座四方建筑般简单平淡,提起倾城,闻风丧胆的有,心存向往的更多,数万之众的弟子和遍布南北的分堂,让一般门派难以望其项背,在很多时候,这座城扮演着制定规则和惩治奸恶的角色,不见得足够公平,却拥有绝对的实力。
倾城旗下直属一阁一堂,其中迎风阁掌管着这个庞大帮派的日常运转,阁内四堂并六十四处分堂,倾城九成九的弟子都属其中,在大多时候和场合,迎风阁都代表了倾城,迎风阁主宫怀鸣可以代表城主唐桀说话。
如果说倾城迎风代表了势众,那么倾城逆水就意味着危险。
逆水堂,寥寥不足百人,司护卫、杀伐。
迎风逆水,天上地下般的众寡悬殊,逆水堂以这样微小的规模,依然能毫不牵强的上升到与迎风阁并驾齐驱的地位,除了满堂精英,还因为堂内历代都拥有一个人,一个同样可以代表倾城的人。
历代的这个人都是自幼在极为苛刻的条件下选出来培养,跟在城主身边却非弟子,不参与任何阁主堂主的争夺也不会被指定继任城主,却是除城主外唯一能同时调用迎风逆水的人,所学比城主更甚,拥有倾城全部的不传绝学,必须天赋极高,必须少年成名。
这是一个把倾城的影响发挥到极致的人,是整个倾城的图腾。
上一代的这个人叫阑珊,没人知道她的真名,只知道她后来成为了城主唐桀的妻子。
这一代的,叫落影,十三岁一战成名,代替阑珊站到了江湖的中央。
看着两人兀自缠斗,顾绵绵还是问了那个谁都会问的问题:“落影,他们两个到底谁强一些?”
若说江湖中最能让迎风阁主宫怀鸣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人,当属逆水堂主陆兆元,这两人同年上任,互相瞧着不顺眼,谁也不服谁,见面总要拼个高低。
我盯着那两柄剑,看他们的路数变化,心里感叹着宫怀鸣的沉稳依旧和陆兆元的愈发细腻,轻描淡写的答:“高手过招输赢也就是一招半式,他们只是互相不服,没有到拼命的份上,看不出来的。”
“哦,”她忽然起了兴致一般,歪头看我,“那你呢,你有把握胜他们么?”
我知道她的心思,也不去看她,就只淡道:“我与兆元过手,大概打平吧。”
她有点失望:“你总是藏着暗夜不用,却来妄自菲薄。”
“呐,”见我淡笑着不吭声,顾绵绵意犹未尽,“我给这新配的毒起名叫暗夜如何?”
我愣一下,摇头:“暗夜不是这个感觉。”
暗夜是我的剑,与迎风阁主剑纹风和逆水堂主剑细水整日被他们抓在手上不同,我很少拿出来用。阑珊说,这是我最后一道防线,不要轻易亮出来,所以我平时都是随便抓一把剑来与人过招,落影并不嗜杀,但是暗夜之下没有活口。
她凑近我:“那是什么感觉,你说说看,我照着配一剂送你。”
“暗夜——”我垂下眼睛,在脑海里回想暗夜的模样,不知为何浮上来的却是杀容成潇的刹那,想想真是不可思议,我竟然如临大敌般拿出暗夜来杀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娇弱女子。
“那是一种黯淡中见凌厉的光芒,盯着它看的时候觉得普通,错开眼睛时又觉得耀眼,每次的感觉都不同,有时候是一种压抑过后的狠绝,有时候则是逼到悬崖的无奈,”停一下,抬眼看她,我道,“但无论如何,总是不会无功而返。”
她挑眉:“就没有例外?”
我笑笑,刚要说话,忽然瞧见院子门口进来了人。
是唐桀身边的小徒,略一张望,跑到我面前道:“落影姐,黎原派了人过来,说有事叫你尽快进京一趟。”
我愣一愣,心里发了沉,过会儿才点头:“我知道了。”
顾绵绵在一边撇撇嘴:“还不是城主呢,谱就越来越大了。”
温和优雅的黎原,拥有那样一个身份,难得的身上没有戾气,在我看来,样貌气质都比宫怀鸣强不少,绵绵偏就瞧他不顺眼,每每都是没好气。
我垂下眼睛没说话,她很快皱眉:“你倒是怎么了,又开始发呆。”
沉吟一下,我歪头看她:“绵绵,如果有一天宫怀鸣要娶妻,你怎么办?”
她没料到我会这么问,笑着挑眉:“啊?”
我不吭声,等着她答,她见我认真,才收了笑:“这几年这样跟着他是我心里乐意,他心里若是没我,我今天也不会出现在这,既然已经能在一起,有没有那纸名份,又有什么要紧。”
“再者,”她似乎认真的想了一下,道,“论起身份样貌,我不算高攀,所以虽然不一定要嫁他,却也不能让他娶别人,自是要想尽办法拦着。”
“怎么拦?”我看着她,似玩笑般,“以身相许么?”
她对上我的眼睛,仿佛在推敲我到底想问什么,却终是没有揭穿,平静道:“这男人若是我的,以身相许是水到渠成的事,但若不是我的,献身也不会改变什么。”
停一下,又听见她带了一点嘲弄的声音:“不过若是他有了新欢,我心里头又放不下,那就干脆先杀了那新欢,再去逼他就范,他若肯就罢了,不肯——就把他也一起杀了,在我这里,可没有成全这个说法,既然我得不到,也不能叫旁人占了便宜去。”
“当然,这是下策,下下策,”见我讶异,她妖孽般的笑,“谁叫我喜欢他呢。”
我盯着她愣了一会儿,慢慢的笑出来:“好,我知道了。”
她没有再追问什么,我却在迈了一步之后转回身,淡道:“你可以叫我言言,知道这个名字的人比见过暗夜的例外还要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