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内城,东富西贵,以正穿皇宫的中轴干道为界,达官贵族聚集于西侧,偏北为各部官衙和官宅,偏南是大片私邸,城东边则是繁华街市和殷商富贾大宅交错,寻常百姓住在内城的极少,大多在外城混居。
在一片青灰色泽的官宅之中,间或点缀着几处暗红高墙,不管是威严硕大,还是朴素沉闷,俱无人敢轻视,那出众的高度和与宫墙同等的颜色昭显着身份的尊贵,这些是宗亲王府,必是封王才可获的皇室仪制,便是显赫如容成家也不敢在此方面造次。
我此时就是身在这样一处红墙之内,园子很大,我轻车熟路的奔了一处水榭,一路都没看见人,心里知道要见的人一定已经到了。
果然才一迈进回廊,就有一个青衣身影迎面走来,见了我一愣,随即绽开和煦一笑:“落影。”
黎原,亲传弟子中最得唐桀真传的那一个,与我一样,他在倾城之内并不担任职务,几年来却实际上替唐桀掌管着大小事务,和我一明一暗,搭配的恰到好处。
许多人都认定他会被唐桀指定为下一任城主,尽管二人都不曾否认,但我知道不会。
因为他不光是黎原,他还是沈霖,睿王沈霖,这座红墙大宅的主人。
景夏王朝,建朝一百四十九年,自建元帝打下这片景氏江山至今,历经六帝,疆土逐代稳中有张,内有沃土辽阔,边有险关坚固,百姓安居,四方和睦。
当然,这是天下人看到的部分。
比起元、成、安、平四帝均在位二十五至四十年不等,先建德帝仅在位十年便英年早逝,给这份绵延百多年的稳固平添了波澜,自那个突如其来的国丧降临之日起,这一派平定安和就已暗存了隐患。
先帝亡时膝下唯一子嗣年仅十岁,幼帝登基,朝政旁落,尽管薛太后垂帘,薛家却没有能力大权独揽,反而让朝内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分姓割据,抢权夺势甚嚣尘上。
大夏朝三大家族中,以容成家最为势高权重,三朝重臣,两代官至内阁首辅,位极人臣数十年,又是皇亲驸马之家,内政外务大权在握,根基极其深远。照理,显赫不足二十年的薛家本无力与其抗衡,先帝在时,薛太后甚至都不是皇后,只是在最后一刻,薛家意外得到太子,这才放手一搏,联合佣兵宣誓辅佐幼主的睿王从容成家手中夺得半壁大权。
睿王沈家一系并非皇族,而是因其祖先的开国功绩,自大夏朝建朝起便册封的唯一的异姓王,在南方有封地,在京城有王府,地位超群,世袭罔替。沈家世代守着祖训,只富贵不显赫,子不入仕,女不入宫。即使是后来被容成家一门独大多年,也未曾出头相争,可见其门楣森严。
所以建德末年沈家的突然佣兵表态,尽管并没有给出公开的解释,但所有人都猜测是建德帝的授意,也只有景夏国君才能暗授兵权,并让沈家打破誓守了百余年的祖训。
建宣六年,宣帝十六岁大婚,说是大婚,却没有立后,因着容成家与薛家的相争不下,后位虚悬,只草草纳入妃嫔十数人,多为名门权贵之女,沈家照例不在其中。
建宣十年,宣帝弱冠亲政,内阁首辅容成耀趁机请宣帝下旨,以预防藩王佣兵做大为由,要求沈家依祖训交还兵权,老睿王随后交权告老离京,其子沈霖留京世袭,却已是虚位闲职,朝堂上辛苦制衡十年的沈家一朝消失。
看了一眼水边的那个人,我对着沈霖淡笑:“我来晚了么?”
“还好,”他侧头朝身后示意,看我的眼神有一些深邃,“他在等你。”
我点点头,刻意忽略了沈霖想要传达的内容,越过他往那个身影去。
素袍白衣,长身玉立,微风中袖袂翻飞,笔挺坚毅的背影伫立,有一种不需要回头就散发出来的冷峻傲然,让人敬畏,又贪恋。我沉默着,尽管知道他一定早听到我走近,依然没有开口,仿佛是在等他的吩咐,又仿佛只是为了能在他身后站一会儿。
许久,他的声音淡冷袭来:“为什么这么做?”
并不意外,从被叫来,我就知道会有这个问题,只是当他真的这样问出来的时候,心却意外刺痛。
我宁愿他问我凭什么,宁愿他暴跳如雷或是咬牙切齿的责骂我,我早知道自己那样做一定会惹恼他,一定打乱了他的一些计划,毁掉了他的什么筹谋,我没有想过代价,却知道必须要去承担后果。
然而他竟然只是这样头也不回,清清冷冷的问我为什么,虽有薄怒,却无波澜,仿佛在说一件极寻常的事,居高临下的等着我给他一个解释,这让我忽然就开始觉得失望。
一片寂静中,我盯着这个背影,逐渐失去了长久以来的克制和隐忍,任那失望一点点的蔓延开来。
于是我决定给他一个答案,不管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明知故问。
慢慢的上前两步,我吸一口气,从背后抱住了他。
“你要知道为什么,”我闭上眼,声音空彻,“因为我爱你。”
有一些事,隐藏的时候觉得沉重,成真的时候又难免虚幻,头很快开始发懵,我想我是疯了。
这个身躯是我多年来的梦想,把脸贴上他的背,心里涌起泛着心酸的欢喜,不敢相信我竟然真的迈到了这一步,我感谢他没有转过身,没有推开我,否则我一定没有说出口的勇气。
然而我的欢喜并没有持续过一个瞬间,多年习武的经历敏锐的告诉我,尽管怀里的这个身躯伟岸温暖,却是僵直坚硬,无论是我的举动还是话语,都仿佛一头撞入了虚空,半点不曾到达他的身边,与我的微颤形成极端对比的,他的气息心跳稳的没有一丝杂乱。
与此同时,他的声音很淡:“放手。”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没有惊讶和迟疑,也没有迎合或排斥,什么都没有,尽管我看不到,但我想,他开口的时候大概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我倔强的想要坚持,不相信他会无情到这个地步,然而很快他的声音就失去了最后的温度:“不要逼我伤你。”
被扯离他身体的时候我没有抗拒,只是怔怔的对上他转过来的墨色双眸,看着那深不见底的瞳仁映着粼粼波光闪烁,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摇摇欲坠,先辈给了他俊美绝伦的外貌,也给了他生来王者的气质,让他爽朗谈笑的时候如和煦春风,凌厉狠绝的时候又像刺骨寒冰。
他看了我一会儿,少顷微微一叹:“落影,你跟在我身边有四年了吧?”
并不等我回答,他盯着我道:“够久了。”
我闻言愣住,身上几不可觉的抖了一下,心里倏然惊醒,他是谁,早在我跟在他身边以前,他周围就已是花团锦簇,日日都有无数女子将恋慕心思或明或暗的放在他身上,多少美人鹄候垂幸,只求他的驻步一瞥,以他的身份和阅历又怎么可能不明白我的心思。
暗夜的剑痕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我没有给自己留下否认的余地,我想,大概从我杀容成潇手起剑落的那一刹那,就已闯下了祸。如今他问我为什么,并非要听我的解释,而是想给我一个掩饰的机会,一个能继续留在他身边的机会。
我自作聪明的给自己的失控找了一个堂皇的借口,殊不知他才是失望的那一个。
就在我开始忐忑,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他的话已然出口:“落影,从今天起,你不用再跟在我身边了。”
心里一紧,我骤然惊悸:“为什么!”
他半眯了眼睛不说话,深知他的说一不二,恐惧占据了我,急忙上前一步:“不要!”
他此时才皱了眉:“这件事,我会让沈霖跟阑珊解释,你回到倾城去,以你的能力身手,在江湖中会大有作为。”
“江湖?”我愣一下,声音突然就有点抖,“我去江湖做什么?我用了六年的时间,只为了跟在你身边,又用了四年努力追赶你的脚步,你根本不知道我放弃了什么,因为有你,我才是落影,不然什么江湖倾城,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咬一下唇,想着要挽回,又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十年过去,我比不上一个容成潇么?你知道她——”
“落影,”他打断我,表情很淡,“不要让我说出难堪的话来。”
“是怎样难堪的话呢?”绝望涌上来,我轻声,“我没资格与她比?你早就知道我的心思对不对,赶我走,只是因为我说出来了。你身边那么多女子,哪个不口口声声的说爱你,你能见一个宠一个,为何单容不下一个我?”
“既然知道是见一个宠一个,就不要说爱,无论十年还是二十年,那是你的事,”他语气淡如清水,却又字字清晰,“我不爱人。”
“她也不爱你!”我颤抖着冲口而出,“她心里头心心念念都是别人,半点也没有你!凭什么我等了十年等不到,她却可以名正言顺的站到你身边去?我就是恨不得她死的再难看一点!”
他面无表情的听我说完,默然片刻才道:“既然你一定要问,就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杀容成潇的时候还同时杀了一个男人?他们的事从头到尾我都知道的很清楚,我都没有插手,谁又容许你来横生枝节!”
仿佛担心我不相信一般,他说这话的时候直盯着我:“少了一个容成潇,至少毁了我两年大计,有多少人和事都要跟着变!不要逼我追究,这些不是你能承担得起的,念你多年不易,能宽容至此,已经很宠你了。”
他的目光愈发淡下去,淡的仿佛已经不再看我:“不知道你是在以什么身份去要求更多,又是在以什么样的身家背景去与我身边的女人比。”
我再没有说什么的力气,怔怔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转身离去,渐行渐远,周身剩下的只是自取其辱的悲凉。
十年之后,他告诉我,他不爱任何人,而我,甚至没有爱他的资格。
他说,不要逼我伤你,原来是这样的伤。
留给我这个冷漠背影的,是站在天下顶端的景熠,这个王朝年轻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