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想想,其实我根本不该存了半点景熠不知道我来此处的心思,如果连我都明白那牧不是轻率莽撞之徒,景熠又怎么可能糊涂。
眼下不及多说,景熠在这里,他能下令强攻,自然有把握让我们三人全身而退,果然在解决了后面一拨不足十人的敌手之后,对方再无暇分人来对付我们,三人很快顺利的出了庄子。
才出来就见蔡安小跑着凑过来,飞快的扫了我一眼,忙着冲景熠低头:“皇上。”
景熠没应声,伸手扯过蔡安手上的一件素色披风,回身抖开将我裹了个严实,我心下了然,抬手将头脸一并罩了进去,侧身避至一旁阴影。
那边听到蔡安的小声回报:“王后并无大碍,已着人护送回行宫了。”
景熠“嗯”了一声,又没了动静。
我正兀自忐忑,少顷见景熠转身看我,因着背光,并看不清他的表情,张张嘴,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是问起他与那牧的那个交易,还是为此刻自己的被抓现行辩上几句。
景熠倒不预备等着我想明白,只是抬了手,把手中的擎光递给我。
眼看着除了蔡安还有其他人朝这边来回禀事宜,我明白景熠的意思,这场围攻突袭虽是朝廷所为,名目上却肯定不会是为救北蒙王后,更加不可能有帝王亲临,他私密而来已然冒险,决计不可叫人看出亲自动过手的痕迹。
赶紧伸手接过来,连着剑一齐缩进披风里,看着他又将身子转了回去,尽管一句话都没有,我还是忍不住弯了嘴角。
一边的那牧一样是要避了人,同我一起站在阴影里,此时突然低声冒出一句:“现在我们是朋友了?”
我手里摩挲着擎光剑鞘上的精细纹路,半低着头,如作未闻。
于是几人便在这样一种各自心思的安静中盯着那个喧嚣的山庄,任它在明亮耀眼中从嘈杂鼎沸到逐渐消弭。
后来便有傅鸿雁凑到景熠身边来报:“叛乱已平,庄内顽抗乱党六十余人均已拿下,另有九死二十余伤。”
我注意到傅鸿雁口中回禀却无称谓,果然景熠听了并未应声,而是侧头看向那牧。
那牧会意,冲着景熠低了低头,转向傅鸿雁:“将士辛苦。”
傅鸿雁忙躬身:“不敢。”
此时蔡安在一旁出声:“皇上,天已将亮,该回了。”
景熠点了头,跟那牧示意了一下,便由蔡安引着迈了步。我是这时才明白,景熠安排这样一场围剿,把王后送回去却让那牧留下来看,是要摆明一个态度,算是给北蒙一个交待。
不想景熠才迈了两步,又回头来看我,我明白他的意思,却不懂缘由,事情解决,眼看着天亮,应该是各回各位,他自是要回京城宫里去,而我则该和那牧回往行宫,毕竟皇后是在那里的。
愣一愣,我还是跟了上去。
那牧作势也要跟过来说点什么,景熠没回头。
很快就听到了傅鸿雁拦在中间的声音:“属下送国王陛下回去。”
不远处有早预备好的马车,到了跟前景熠停下来,拨开蔡安,朝我伸了一只手。我将手中的擎光给他,不想却是会错了意,他把剑抛至车厢内,手依旧朝我伸过来。
不觉呆了一下,我上马车当然不需要人扶,在宫外的时候也从来都是如一个影子般跟在景熠身后,如今面对这种娇贵女子才有的待遇,忍不住微微一笑,左右也没有旁人,便抓着景熠的手借力,如一个普通女子般攀上车,回身又转而去拉他。
惹得一边的蔡安忙着低了头。
景熠从善如流的被我拉上车,进入车厢关了门,却没松开我的手,反而微微皱了眉。
此时身上披风被伸出的手臂拨开半边,我顺着景熠的目光低头,也是一愣——
自己衣裙上竟全是斑斑血迹,大多是飞溅痕迹,这才明白之前他拿披风为我遮挡并非全为隐藏身份,此时车内灯火明亮,更是触目惊心。
心下明白原因,怕他误会,忙着解释:“这只是……”
不想他突然动作,扯着我的右手臂向前一拉,手底下却是冲着我左手抓来,我下意识的想躲,须臾又觉得不妥,这一犹豫,也便被他抓了个实。
暗夜极快的被他轻熟的卸了丢开,叮当一声落在了擎光旁边,暗夜不比旁的剑,从未这么草率的被丢于光亮之下,我惊讶着要去捡的时候,左手衣袖已经被撩起,腕上那伤立时便无处遁形了。
这时我才顿住,原来他意在于此。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以为是那牧告了密,很快又推翻了自己,且不说从那牧拆穿我之后一直不曾与我分开,便是他有这个机会,也不至那般肤浅。
我很想利落的把手抽回来,轻描淡写的说小伤不足挂齿,又或者笑着自嘲一句,学艺不精让皇上见笑了。
但是景熠不善的面色让我打消了这些念头,只得默默的任由他将伤处已被血污浊的绷带拆开来看。
其实那伤的确是不足挂齿的,尽管因着之前的大肆打斗又重新开始渗血,不过也就是个皮外伤,甚至比不上他之前在金陵被顾绵绵伤及的那个伤口。
我的顺从不辩解和摆在眼前的事实总算让他面色稍缓,我趁着机会便要抽手缩回衣袖,也好让两人眼不见为净,不料被他发现意图后歪了一眼,手下自然不放,另一边抓过车内的药箱,替我敷药包扎。
我看了一眼那药箱里面,竟是备了全套伤药。
不及问他怎会如此,听到一个凉淡的声音:“我早该想到的。”
对上他的眼睛,听他又道:“从前日得了回报说,收押数众除了一个断腕别无重伤,更无人毙命,我就该想到。”
“那天倒也罢了,总归咱们有备无患,不想今儿个这等场面,你竟也敢如此。”
我轻轻的垂下眼睛,一时不语。
并不意外景熠能察觉,大凡高手,出手一向干净,我亦不例外。这里的干净,不光指果断迅捷,还包括尸身及自身模样,话本里那些血流满地残肢断臂的情景,要么纯属杜撰,要么便是寻仇泄愤或不入流的粗勇之辈所为。
当然,一切的前提是,杀人。
若不欲伤人性命,又要在面对一群拿命在拼的人面前达成所愿,则是另外一回事。其细微处拿捏之难,劳心费力,非常人所能游刃,自然便无暇顾及场面整洁。
这许多年,杀戮无数,一向独行惯了的我,并无所畏惧,只是如今——
少顷,我弯一弯嘴角,轻声:“我想给未来的孩子,积些福。”
一边的景熠很安静,我没有抬头去看他,也没听到他气息上有什么变化,只是在片刻之后被他握住了手。
“胡闹,”轻轻的一句谴责之后,景熠的声音低沉,“大夏朝举国之福,还不够荫蔽帝后嫡子么?”
眼睛对上他浓黑的眸子,烛火跳跃,晶莹中,我看到那里面含了带一点宠溺的哀伤,丝丝缕缕。
我想,为了这样一个目光,这许多年,便都是值得的吧。
五日后,北蒙王室一行启程北归。
这五日里,那牧多次试图联络我,我都没有回应过,一直到临行前夜,我到底是去见了他一回。
没有提前报信或通传,我就那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说了一句一早就准备好的话。
“那牧,其实你一直以来的那些话,那些疑问和猜测,不解和忿然,并非是在替我不值,而是你深刻的明白,若你和景熠处在相同的境况下,他所做的那些,你做不到。”
他直直的看我,终是坦然:“是。”
顿一顿,他又道:“有些东西,身为帝王,碰不得。”
我淡淡的笑:“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