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阳宫。
早朝一个多时辰前便该散了,太平盛世,无战无灾,乾阳宫大殿的大门却到此时还未开启,里头在议什么自不必猜。
我盯着那紧闭的六扇檀色大门,没有半点表情。
里面的那一群人,在这样的日子,竟都不肯放过他。
十月二十,景熠的生辰,沈霖送行北蒙返京的前一日,我特意选了这一天。
欣然立在乾阳门和乾阳宫大殿之间的大片空阔中央,钗环精致,妆容剔透,一袭绛紫蜀绣华贵雍容。
当那檀色大门终于沉重无声的缓缓开启,各品阶服色官员鱼贯而出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我,以一个稍显逾制的色彩,站在一个明显逾制的位置。
那许多人是顿了一顿的,一瞬间的静寂,随后便有着低微的嘈杂荡漾开来。
我看着,唇边略弯。
上一次站在这里,还是建宣十二年立后的那日,这些人匍匐在高阶下,安静虔诚,那时候的他们,甚至没有胆量抬头看一看我。
此时的我,一眼便可扫遍全局。
一些人垂首,一些人偷望,也有一些无所顾及的直直盯向我,我毫不闪躲,淡淡的由他们看,有风适时掠过,我比任何人都稳。
当年景熠决定亲征的时候,他手上实握的权力尚不足朝野半数,于是有着那一片的呼号跪谏,拦在我如今站立的位置,誓死相阻。
那时的他,在政元殿里闭门三日不理,到底可以丢下严旨穿行而出,尽管在乾阳宫门外还有一个我,符合大多数人心愿的一起来逆他的意,却是以一种足够震撼的方式推了所有人一把。
如今那些沉疴老臣早不见踪迹,新旧递嬗,天地澄明,眼前的,已是景熠的朝堂。
然而偏偏是这个朝堂,莫说严旨禁令闭门不理,甚至都不容许景熠将对手拆分一一拖入政元殿,就一直在这堂皇大殿之上,一个数百年来极具庄严不可妄言妄为的地方,将那个天下之主禁锢在祖宗基业天下苍生的重压下,问他要一个答案。
景棠奏请回京的折子被压了十日无批,早朝散得一天比一天晚,数月僵局,那个倾世耀眼的帝王赢得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天下之争,如今却因着一个无法苛责的讨伐,被自己人堵入了墙角,何等悲怆。
而那个无法苛责的讨伐对象,便是我。
场面有着一时的僵持,我是皇后,按理身份高过他们所有人,但这毕竟不是中秋宴,我出现在一个完全不合宜的地点,礼数之说,便无定数,甚至那群人中有几个跳出来指责我的逾越,也不算过分。
很快,对面有人做了决定,最前面几个深色官服的朝臣互望一眼,心照不宣的冲着我垂眼躬身,并无声响,随后迈步离开。
一个在守礼和失敬之间尚算折中的态度,算是在这样一个日子,给那个已经慢慢踱到大殿门口的帝王一个面子。
朝臣三三两两的从我身边经过,有的扬长,有的谨慎,我已经全然不看,就只将眼睛盯在那抹明黄身影上。
他自然早知道我在外面,就如我知道他会到殿前来接我一般,站在大殿硕大的门边,有明媚暖阳洒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都罩了一层光晕,微微发着光,犹如神祗。
一直等到所有人都走尽了,我才到他跟前,仰头对上他的墨色深瞳,如两年前一般的,笑容微绽,轻启唇齿:“皇上万福。”
他淡笑着,如昔配合着朝我伸手:“皇后有礼。”
被景熠牵着从大殿穿过到文和殿,蔡安见状早已不再伸手,恭敬的避到门外。
即便身边已没了人,我们也如每日一般没有说起外面的这场困境和僵局,他甚至没有开口问起我今日的异举,只安静的由得我把弄。
为他换好一件白色常服,伸手去取衿带时,顿了一下,没有拿他白衣常配的暗金,而是选了条与我衣着同色的绛紫,仔细系好。
紫色尊贵还在明黄之上,帝王专属,非祭天盛典,我穿都是逾制,亏得方才那些臣子没有抓着来挞伐,想及此,不觉一笑。
他见状也含了笑,问:“好些了么?”
我点头。
自从洛虹山庄回来,许是大动了气力的缘故,我本已见好的身子又有些反复,入夜无人护着根本睡不下,怕他担心却也瞒不住,只得顺从的被他禁在坤仪宫里休养,这么多日,他日间从未出现,却是夜夜来陪着我睡,直至清晨离开。
对于这些,我没有再试图劝阻。
“过午之后……”少顷,我开口问,“你有空么?”
“嗯?”
“我想去倾城看看。”
轻声把话说完,如预料的一时未有回应,我也不抬头,过会儿听到他的声音:“好。”
建宣十三年夏,百年倾城一朝覆灭,在那一场火光冲天中,伴随着我长大,承载了我十几年信仰与梦想的地方化为灰烬,一年多以来,每每想起,俱是痛绞。
即使金陵已再起一座逆水,唐桀阑珊都能释怀不计从前,我却始终无法原谅。
当深刻的爱和怨重叠在一人身上,让我望而生畏,从金陵回京的时候曾路过了倾城,我只远远的望了一眼,对于那个已是有驻兵把守的禁地,甚至没有勇气跟景熠提起要去看一看。
如今再来,终是略略惊讶,这里面亭廊院落竟都是原般模样,忍不住歪头看他。
他淡淡的别开眼:“修了一年,总算复了原来的样子。”
想是景熠提前的安排,倾城内外都没再看见半个守卫,环视着这片空无一人的静谧,我轻轻弯了嘴角:“却到底不再是原来那座城了。”
景熠没再说什么,只伸手牵了我的手。
执手轻踱,我们慢慢的从大门口往里走,仿佛当他不知道一般,我一个个院落的指着念叨:这一片都是迎风阁的地盘,这里是雷英堂,堂主宋霄见谁都笑得很爽朗,岳泽堂的温嵘是个急性子,荣峻堂主韩枫一年也说不了几句话,烁金堂的顾绵绵不用说了,她喜欢宫怀鸣,整天缠着我试毒……
一直走到最深处,手指划过那个小院子的方向,我愣了一瞬才道:“这是我们相遇的地方。”
初见面,景熠的剑在我喉间,我永远记得那个明媚璀璨的少年,那个淡而清亮的声音。
迈步进来,景熠朝前面走了一小段,转过身看我:“是这里。”
我跟了几步,在距他四尺左右停下来,道:“第一次见面,你就站在那,拿一柄剑指着我——”
“你站在那里就可以了。”他紧跟着把这句说出来,我愣一愣,很快笑得灿烂。
他竟还记得。
瞄一眼他手中的擎光,我吸一口气,把话说出来:“景熠,我们过过手吧。”
相识十二年,细想起来,除去极少的几次三五招便作罢的近身交错,我和景熠从未正经过手,他学武的时候,都是沈霖陪他喂招,后来我在他身边,根本不敢提这种要求,再后来,也便没了机会。
景熠望着我顿了顿,提剑向我抱拳:“景熠。”
这是江湖过手的方式。
我笑,暗夜滑入手中挽剑亮出,同样冲他抱拳:“倾城逆水,落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