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父亲那里,我从来就没见过这样的旧照片。照片出现在我手中,完全是个偶然的机会。我一眼溜过去,就看到了站在后排的父亲。要说,照片上的父亲跟现在根本不像,跟我过去所记得的父亲也不像,但一定是父亲的面孔上有某种东西是我所熟知的,我才可以一眼于众人中看出是他。我肯定自己没错,但还是打电话给父亲想确定一下。电话通了,父亲说他正在街上走着,我能想来他在小城的街巷快步走路的样子。父亲通常会在早起和午后的时间出门去运动,走走路,甩甩胳膊踢踢腿。电话里,父亲简短回想了一下当时的事。1986年7月,学校刚放暑假,他接到了一个会议通知,之后,父亲是以文代会代表的身份参会的。会后与会人员合了影,但他们并不是每个人都收到了照片……
26年前,我10岁。我的父亲还在乡村中学当老师,每天围着教室讲台转,围着学生转,围着清贫的生活转。而我,正是沉迷于玩乐的年龄,不会感受父亲的苦与乐。26年后,我从照片上看到了父亲的笑脸,正当人生盛年的笑容。现在,我只能看着照片中父亲的笑脸来揣摸他当时的欣喜。那一天,他真是高兴啊,从乡下去到城里,跟那么多认识或不认识但一定感觉亲切的人在一起,开了会,合了影,说了话,吃了饭,挥手作别,各自再回到往日生活,心中留下美好记忆。时间过去了这么久,父亲心底定然是一直珍藏着那个经历的,只是没对我们悉数说起。如果在某一时间同父亲聊起这个话题,他一定会回想很多很多,说很多很多的话,无关紧要的,仅仅是过往那些人事所涉及的,但父亲肯定是愿意述说的,父亲越来越喜欢说起过往了,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成为他生活中或明丽或黯淡的风景。说着说着,父亲就沉浸进去了,末了,总是长长嘘出一口气。
手中的旧照片我看了好多遍。每看一遍,我的手指都会轻轻摩挲父亲的脸庞。这抚摸落在照片上,父亲不会感知,别人没有看见,它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实际,我好久都未曾抚过父亲的面颊了。六年前,父亲中风面瘫,在医院,理疗师每天早晚两次给父亲做专业的面部按摩。出院回家,我学着医生的手法每天坚持给父亲按摩,父亲躺在床上,双目微闭,从表情能看出他正在享受的愉悦。那次病变,在父亲身上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这在医生那里是少有的例子,我们自是欣喜。之后,父亲会偶尔提及我的按摩手法还有点门道。听着他说话,我又记得一次父亲害眼病时,每天要给他点眼药水,父亲通常是斜倚在床边或半躺在藤椅上,我慢慢拨开他的眼睑,轻轻将药水滴好。那样的时刻,父亲一般会轻声哼唱起来,熟悉的秦腔调子在我们周围缭绕。等眼睛好起来时,父亲说哎呀,一种病痛消失了,一种享受也随即消失了……我记不得我们姊妹们小时是怎样缠绕在父母膝下的,随着长大,我们却完全改变了表达感情的表面形式。说不上有什么不好,但在我,却总感觉丢掉了其中的一些什么。父母和我们,我们双方似乎都遵从了某种约定俗成。哦,我是慢慢明白的,长大以后,我们总是疏于对身体尚为健康的父母表示亲昵,跟父母见面不会拥抱和亲吻,甚至很少拉手,习惯把血脉相连的骨肉情分深埋内心,我们总是在一次次错过,错过美丽的牵手和温馨的相拥,直到生命老去……
每次看照片的时候,都牵引我回到一些美好的情境中去。照片上的面孔,当然不仅仅是父亲,不仅仅是我所认识的那几位,他们,携带着往昔陌生的温暖靠近我,一些碎语,自心底响起,倾诉里裹拥着人生的憧憬希冀和人间烟火。我盯着那些年轻的容颜,想象着他们那时的工作和爱情,还有某些生活片段。隔着久远的时光,我想对着照片中的父亲表白:这一生相见相伴相守到老的人那么有限,再见一面也许太难,而缘分让我们此生成为父女,拥有的日子,我爱着你喜欢着你欣赏着你。还有,这么些陌生而温暖的面孔,伯伯,叔叔,阿姨,这些称谓,我可任意喊起,将照片中的你们呼唤,你们断然不会料想,多年之后,有个晚辈在对着这样的一张照片,将你们一一打量,猜想,默默自语,并因此陷入某一种深思。
黄昏多么好
午后,变薄的阳光漫不经心地照着。我们走进杨郎村万家堡子。屋外,还未退去的春寒依然侵蚀着墙角的衰草,屋顶的瓦楞,院子当中那被垒砌而成的玉米棒子方阵也因蒙了寒意而静默……屋内暖意融融,卫生香的烟气在中堂下的方形木桌上缭绕,瓷砖地板泛着陈年的光泽,印有套色大花的床单正适合通铺土炕,鲜艳的色彩似乎跟躺着的老者不甚相称。
躺着的人,他是衰老的、病态的,也是安静的、迟钝的。可是,当沉睡的神经被某一刻闪现的记忆惊醒,他又是灵敏的、激情的。
他被儿女帮扶着坐起来,松垮的睡衣让他面带了羞赧之色,他伸手左右抓着拉了拉,似乎在向屋内进入的陌生人做着某种解释。是的,他还病着,刚从医院回来,面部有些浮肿,眼神显得迟缓。
这一个下午,老人并不曾说太多的话,更多像是沉浸在回忆当中。在此世间,无缘谋面的父亲——一个用抛头颅洒热血的实际行动践行革命抱负的万家男儿,多年之后带给家族每个人的荣耀,都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褪色。对他而言,越来越多的是思念。无以遏制的思念啊,在他经历过八十七个春秋的身体里,日夜疯长。思念长成草,长成树,长成堡子上空的繁星。在草丛林木中,在繁星点点中,老人努力去想那个在浩如烟海的中共党史、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史上有记载的化名为赫光的身为红二十四军军长的父亲。父亲,遥远的无数次在心里在梦里喊着的父亲。忠魂飘逝,长唤不醒……
我们有些突兀的造访,实属不该,但老人没有怪罪。他一定知道,我们是真诚的。他舒缓的话语,我们的静默,都是对远逝的亡灵的追忆和祭奠。往事并不如烟,老人不止一次将目光投向桌上立着的父亲的遗像上,那是一张英俊的面孔,目光炯炯,折射出内心的力量。
老人抬手拭了拭眼睛,低下头,陷入了沉思。
我悄悄退出屋门,站在院子里打量四面高深的堡墙。万家堡子,它的气势已然杳杳,曾经的雄壮大多成为民间历史话语了。想象被黄土夯实起来的大墙内外曾翻卷着的历史风云:区别于寻常人家的殷实,房屋结实,牛羊成群,谷粮满囤,长短帮工几十人。更重要的是,这里走出了一位将军。看着隐约的远山,我的思绪远飘:80年前,河北阜平县血色夕阳里,年仅29岁的赫光军长,他的英灵可曾游荡着想找回归往故乡的路途?
再回到屋里,炕上的老人已经穿戴整齐,坐在炕沿边了。深蓝色帽子,紫色对襟绸上衣,黑色裤子,衣服大方合身。原来是我们同去的牛诗人要给老人拍照。老人显得很高兴,尽量坐端了身子。牛诗人相机的镜头定格了这个名叫万延祯老人某一瞬间的表情,他是宁静的,也是丰富的。
万延祯,一些人因为赫光将军而知道了他,也有一些人是因为他而知道了赫光将军,还有一些人不知道赫光将军也不知道他。知道或不知道,重要吗?过去,这些对他重要,太重要了。他几乎花去了生命的一大部分时光来换取世人对一个化名为赫光的将军与自己血脉相通的父子关系的认可。那一切,恍然隔世。当真相呈现于世,一切尘埃落定,于他,岁月黯淡了容颜,时光陈旧了青春。他终于明白了父亲,他也终于给母亲有了交代。生命里,父亲这个称谓,曾是虚幻和夸张,他自小从母亲嘴里听得最多的关于父亲的情况就是:父亲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要等着把事业干成了才回家。他没有和别的伙伴一样缠绕在父亲膝下的童年,亦没有被父亲的大手抚着叮嘱怎么勤学上进的少年。懵懵懂懂的年纪,知道父亲在异地被害,他心生疼痛,却莫可奈何。读书、教书育人、寻找父亲、劳动改造、寻找父亲……这是他大半生为之努力的。现在,他的内心足够稳妥了。待在堡子里,他有足够的时间来怀想和咀嚼。
他说自己大半辈子就住在万家堡子里,在这里,他觉得踏实安全,有一份念想,有一份寄托。现在年龄大了,他几乎是足不出户,堡子宽大而豁亮,他抬头看看堡墙,绕着墙根走走,坐下来晒晒太阳,看风拂过墙头的杂草,看偶尔逗留在墙头嬉闹的鸟雀,一天就过去了。晚上有时做个梦,梦见不曾见过面的父亲回到堡子里来了,母亲倚在灶屋门上抿嘴笑着……人其实早醒了,可老人闭着眼睛,希望梦境继续。
稀薄的日光渐逝,黄昏的色彩浓厚了。这一个下午,看万延祯老人安静地躺着,又安静地坐起来,听他说母亲父亲,讲万家堡子,过往的那一切重又闪现在我们眼前。窗外的天色在变换,屋内的人,我们感受着彼此的存在,老人拉过我的手轻抚着,说着感谢的话。
他曾有着年轻而狂热的心,现在,他生命的全部时间就是守候着他的堡子,从日出到日落,看堡子里季节轮回的变化,听堡子里的风吹草动。而他记忆的胶片上,时光回溯蔓延,闪现一派奇观,他沉浸其中,那是他生命独有的强烈而深沉的幸福。
我们离开时,万家堡子完全浸没在夕阳淡淡的余晖中了。黄昏深沉如歌。
岁末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