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父亲的话,我们在乡村的小院里笑声咯咯,或是哭声嘤嘤,总是惊飞树头的鸟雀,吓着正在吃草的羊儿。听着父亲的话,城市的灯火辉煌里我们没有丢失许多属于自己的东西。时间的风吹过春夏,我们从年少不经事到慢慢懂得一些规矩,从最初到现在,这期间,历经欣喜和哀愁,成功和失败,总有父亲的话相伴。当秋天呈献给大地丰盈的景象时,我渐渐知道,父亲说给我们的话,足够在我们做儿女的内心铺就一片丰收的图景,我们从中看到的是方向、希望和信心。
青白的灯光下,曾用心捧读鲁迅翻译的日文小说《与幼小者》,喜欢着那些真切的文字:“我爱过你们了,并且永远爱你们。这并非因为想从你们得到为父的报酬,所以这样说……养育到你们成了一个成人的时候,我也许已经死亡,也许还在拼命做事,也许衰老到全无用处。”此时,面对着被晨色曙光浸染过的父亲,这些来自另一个国度的一位父亲的话语清晰跳荡在心头,哭泣的冲动就在这一刻产生。
爷爷们
我太太十岁时就被领到我太爷家,做了那时温顺听话的童养媳。十六岁和我太爷圆房,在不言爱情却很滋润的岁月里给我太爷生了四个儿子,着实让我太爷欢天喜地了大半辈子。家族里,我有了四个爷爷。
爷爷
爷爷即我父亲的父亲,太爷的长子。
爷爷上过村里的私塾,认识了不少字,在当时可算是有文化的人。五十年代初,适逢组织招收青年人培训学习,以配合各乡减租减息和土地改革运动。爷爷因为符合年轻、历史清白和有文化的条件,自然优先被招收了。三个月培训学习结束,爷爷分到家乡土改工作组任组长,工作认真努力。我曾问过爷爷,他们那时是不是真有为党为民办事的热情和忠心。爷爷连连点头,说那是绝对有的。爷爷给我讲述过他的一段经历,足以体现他和当时跟他一样的年轻人热血奔涌的激情。一九五二年,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正在家乡一带进行,当地一些即将被定性为地主成分和高成分的人却组织叛乱,妄图赶走土改工作组,破坏土地改革运动,维护自己的利益。县政府、武装部等有关组织得到消息,积极联合各点工作组,组织人马平息叛乱,以使土改运动顺利进行。爷爷办事认真利索,并且善于骑马,便临时被选为县大队的通信兵。那年四月三日晚三时,爷爷奉命正式执行通信任务。他带上几枚手榴弹,骑着一匹毛色光亮的枣红马上路了。二指宽的纸条是重要信件,一定要拿好,遇见坏人要及时把纸条吃掉,爷爷牢牢记着这些。所走路程是四十多公里的山路。爷爷一声鞭响,一路驰骋,又黑又远的山路一个人,提心吊胆真是有的,更多的则是豪迈和威风。信件于当夜平安送到县政府,副县长和公安局长一同看信后,又是二指宽的纸条往回送。就这样六天六夜马不停蹄地来回送纸条。最后一次半路遇到土匪,爷爷差点儿丢掉性命。也许命中注定爷爷要活下来,他昏迷不醒地被马驮到了县政府,昏睡了三天三夜。睁开眼的爷爷看到了闻讯赶来看望他的乡亲们,床头堆放着他们带来的鸡蛋和花卷。爷爷感激得热泪满面,急着打问信的下落,得知自己逃过土匪的围追而将信件送达,爷爷才放下心来。每当回忆起这些,爷爷布满皱纹的脸上便浮上满足和自豪,那神情似乎向我们这些儿孙后代炫耀着他老人家当年的风光。爷爷捋着胡子喃喃说道,只要吃饱穿暖,那可真叫幸福呀,你们不知道……
爷爷生性耿直,倔强,但心地善良,常用钱物周济穷亲戚。奶奶会埋怨爷爷管得太多,借出去的钱和东西也不知道往回收。爷爷说,他往外借的时候就没打算要回来,等他们生活宽裕了,自然会还的。因此爷爷每月的工资总是所剩无几。退休后,爷爷养了上百只羊,还有牛马。老家大院的后院被爷爷改造成了他的牛羊圈。每天,他就围着牲畜忙碌,割草,担水,扫粪,晚上还得起夜给牛羊添草。人老了,劳作久了免不了腰酸背痛,好在爷爷年轻时练就一副刚强身板,一般不吱声。奶奶看到他的辛苦,劝他别再干了,爷爷不理不睬,照干不误。奶奶见自己的话不管用,就让我们大家劝爷爷闲下来享享福。但爷爷谁的话也不听,还说不干活儿他会闲出大病来。看着爷爷忙得不亦乐乎,再看看他的个个膘肥体壮的羊儿,毛色闪亮的牛儿,我们不再阻拦,有时还帮他出谋划策,想些养殖的好法子。小叔还给他订了《养殖常识》。爷爷戴上老花镜,坐在羊圈旁的石台子上,认真看着。我想,羊儿的咀嚼声,牛儿的反刍声,骡儿甩开长尾拍打蚊虫的声音,定然在爷爷耳畔组成了无比绝妙的旋律。
二爷
印象中的二爷总是威风凛凛,这倒不是我亲眼目睹了他的威风,而是源于二爷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生产队队长,其他爷爷奶奶对我讲说过二爷当年的风光。
上工的哨子一响,二爷浑厚威严的声音便从村头食堂屋顶的大喇叭里传出——上工了,上工了!这时,不管正在喂孩子吃奶的女人,还是干家务活的男人,都匆匆停了下来。全村所有能上工的人拿了农具从这个拐角、那个巷道出来了。二爷背着双手,目光严肃,等着大家集合……包产到户了,要将土地划分到户。全家族人想到二爷当着队长,心里都暗喜,想着这回该占大便宜了,一准都能分到好地。可谁料想到,二爷发扬风格,分给自家人的都是些边角地。饭桌上,几个奶奶商量好埋怨二爷的话,因了二爷长拉着脸没敢吱声。长大后我跟着母亲上地干活,每到不同的地里,母亲总会说起当年二爷分地的情况,语气里还有埋怨。也难怪,看看别人家的地,自家的都是些靠边临坡的。不过,我心里倒生发出对“不近人情”的二爷的很多敬意。
爷爷说,结束了队长生活,二爷一下子沉默了许多。二爷的大儿子住在城里,干着一份公家的事儿,有空就接二爷二奶去城里住一段时间,好吃好穿的孝敬二老。二爷也曾一度以此为荣。每逢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从城里回来,二爷总要背着手庄前庄后转悠一圈。我想,他老人家是不是又找到了当年当队长的感觉呢?
三爷
三爷放了半辈子羊。三爷是标准的羊把式。
从九岁起,三爷就跟着生产队放羊的人上山堵羊。半个世纪过去了,中国农村大地上洁白的羊群寥寥无几,大西北大片土地被规划着退耕还林、封山禁牧的时候,三爷爷一如既往,赶着他的一群羊儿上山吃草,下山归圈。他仍旧戴着那顶永远辨不清颜色的小圆帽,甩着那根陪了他多年的长鞭与他的羊儿们同炎热,共风雨。长年放羊而和人不交往,使得三爷的生活单调古板。他少言寡语,见了人只是嘿嘿一笑。三爷不知道村里谁家的儿子今天上大学,女儿明天出嫁,却清楚张家的黑头子该下崽了,王家的黄耳朵生病不好好吃草了;三爷不知道国家领导人又作了什么报告,出访了哪个国家,却知道哪沟的水羊儿喝了解渴,哪山的草羊儿吃了长膘。
今春,老家一带真正落实退耕还林、封山禁牧政策,三爷不能再赶着心爱的羊儿上山。那么多羊喂养在家里是不可能的,家人都说卖掉算了,三爷不吭声,一个劲儿摇头,然后拿了镰刀默默出去了。天黑时,三爷背了几乎压倒他整个人的一捆草回来了。大家都不再提说卖羊的事,帮他铡好草,看他沉默着一遍一遍给圈里咩咩叫的羊儿撒着草,倒上水……这样的日子不到一个月,就再难以为继。无奈之际,三爷作出决定:卖羊!全家人听了,一时竟不知怎样才好。三奶说,卖羊那天,三爷一句话都没说,黑着脸在屋角蹲了一整天,旱烟蒂儿铺了一地。三爷终于可以不再经风吹日晒,好好在家享享福了,可谁能体会他内心的落寞?
四爷
四爷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他没有过爷爷当通信兵的辉煌,二爷当队长的威风,也没有三爷失去羊群后的失落。四爷一副乐天派,里里外外一把手。他能将裤腿卷得老高,赤脚扶犁一早耕四五亩山地,回家还能三下五除二做顿香喷喷的臊子面;他能不吭气连背几大麻袋粮食,也能坐在窗前细心地为孙儿编一只精致的蚂蚱笼或木刻一只活生生的小狗……
父亲常怀着感恩的心给我讲说四爷送他上学的事。当年,父亲考上了县城一中,这在家族中可不是一件小事。家里置办饭菜宴请乡邻亲戚,为父亲祝贺。饭桌上,爷爷分配任务,针线活儿出名的二奶奶为父亲缝衣做鞋,四爷负责送父亲去学校。一切准备就绪,等到开学的日子,四爷很是有使命感地送我父亲去学校。他们的交通工具是一只不算健壮的驴子。一路,四爷总是让父亲骑在驴上,而自己笑呵呵地走在一旁,还开玩笑说他的走路速度可以比过驴子。更让父亲感动的是,因为要进城,四爷特意穿了一双新布鞋。布底鞋走路不耐磨,四爷害怕很快失去一双新鞋,所以一路只要没村庄少见人的路段,他都将鞋子脱下来提在手中。父亲于心不忍,下来换四爷骑驴,四爷不肯,将他的大脚板一抬,说耐用,不会有事的。到了县城,两人歇缓吃饭,父亲吃的是八毛钱一碗的烩面,四爷就着自带的干粮喝着五分钱一碗的面汤。饭馆女主人要从门前的水窖往上打水,四爷挽起衣袖几下帮人家打满两大缸。第二碗面汤端上来时,上面漂满辣子油,碗底还有几丁丁肉。四爷的那个吃劲呀!父亲说现在回想起来还能让人感觉到香。现在生活好多了,每当好吃好喝的端上桌时,四爷可否想起了当年那一幕?
春夏日记
暮色四合。远山渐隐,山尖的白是春雪的痕迹。寂寥的小路。路边扫帚样的枯树站成一排。自行车上哼着小调的归家人。远处星点灯火。偶尔的狗吠声。寒意轻微。
此去。经年。过往的丝丝缕缕。人事已旧。黯淡了容颜。荒芜了青春。沉默了心扉。怀念从前。
一个七岁多的男孩儿,因为有十天的时间没见到爸爸和妈妈,他偶尔在吃饭时有泪花在眼里旋动,但碍于我们说他是个小小男子汉,泪珠从未滴落。和妹妹在一起,他偶有笑声响起。看着电视里的动画片,他没有往昔我所见到的欢快和兴奋。夜里,他迟迟不肯入睡。我站在床边,他骨碌着眼睛。我俯身搂他,他嘴角一抿,神情羞赧。他不睡懒觉,早起轻轻穿了衣服,爬在窗前朝外看,嘴里的热气吹到清冷的窗玻璃上,他伸出手指,把小山和房子画在窗户上,山下小路上还走着一个提箩筐的女人。这几天他的写话本上写满爸爸妈妈。电话那头,妈妈在说话他一言未发,末了,他问妈妈几时能来。此刻,在铺满阳光的阳台上,他侧头发呆。现在,他不晓得,多年以后,他会知道,在一个秋天,有一种叫思念的东西那么紧紧地缠绕他,在他初次离开父母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读书时。
午休,很快入睡。纷乱的梦:陌生的小镇,阳光强烈,无风,高大的树木不动。几处玻璃门窗的房子。几个陌生的女人,长长的布裙,夸张的耳饰晃动着,面容模糊。有尖叫,循声望去,两个学生样大男孩在一角落大打出手。后来,致一人死,仍被对方揪着耳朵大骂……醒后,隔着窗户听见外面呼呼风声。怅然,良久。
写着一些文字,正苦于何以灵动些表达。收到远方友人短信:炎炎夏日,愿你窗前有灵动清风相伴。惊喜,回信:你的问候如是。手机静默,心绪沉静,想起我们的交往,多年了,淡淡的,却并不可忽略。曾在同一小城,后来他工作调离去往另外的城市,并不常见,偶尔的问候和牵挂,却能温暖内心。接下来的文字,似乎顺畅空灵了些。温馨和清爽自心底升腾。感谢一份朴素的友谊。
接连几个黄昏,我们去到广场放风筝。那个旧的小型“蝴蝶”,一直摇摇晃晃,似有被冷落的委屈状,不愿到更高些的天空去,任由我将线轴拉来拉去。而前段时间新买的亮蓝色的大大的“笑脸”,总是一副“我欲乘风而去”的激越劲儿,女儿手中的线盘还未拿稳,它就已经翩然于空中了,上升,舒展,再舒展,好潇洒的样儿,一直升到我们只看见它小小的身影。每次去,都会见到一个小男孩儿,我们很快知道了他叫金天柱。金天柱总会跑过来教女儿一些放风筝的技巧。他告诉我们,天空中飞得最高的“老鹰”就是他的,那是他积攒了好长时间零花钱买来的。一次,女儿的线盘搅住了,动弹不得,金天柱从兜里掏出指甲刀,剪掉缠乱的那截线,很快又重新接好了。看着他专注的神情,麻利的动作,想起电影《追风筝的人》里的小哈桑,那么可爱勇敢的孩子,对阿米尔大喊着“为你,千千万万遍!”瞅瞅金天柱被吹晒得黑黑的脸,就觉得他可爱至极。“老鹰”和“笑脸”都飞上去了,高远,缥缈,我们一起昂着头,昂着头,直到夜色铺展开来。
和女儿一起看插图版的《昆虫记》,有趣极了。螳螂的爱情,蟋蟀的居室和琴声,蝴蝶的婚礼,狼蛛的残忍,巢穴如大南瓜的黄蜂,萤火虫的奇妙等等总会让人叹服自然界这些奇特的生灵。收到当当网的《植物学通信》一书,装帧不够好,想来内容应该不错。协助老爸完成民盟史料第二辑《民盟一束光》的编写工作。纯粹的文字写得很少,生硬不畅,一如既往,无有新的突破,深感困惑。那些能写得一手好文章的人,怕是有着“信手弹拨之间,已是绝世好音”的状态的,羡慕他们,明知自己距离那样的状态遥遥,但还是心向往之。
在希望里穿行
这是寻常的午后。
头顶上远远飘逸的那片云似乎把天空擦得更干净。
心情莫名激扬。
出了小区大门,朝右拐,顺着街道走,有几家洗车行,一些时候无意间看到很多大的小的车停在那里,就猜测他们的生意肯定不错。今天是周末,那儿有更多的车聚着,姑娘小伙子穿了统一的工作服,面带训练有素的微笑,拿了刷子或长拖布在卖力地刷洗。还有电动洗车机有规律的响声混在一起,显得热闹非凡,这些都真实地彰显着小城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