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房子
对一所好住处,确切些说对一所好房子的想象始于很早。
空气温润的春日清早,刚舒展开叶子的树枝上,鸟儿们用清脆的鸣叫呼朋唤友。初升的阳光将丝丝缕缕金色的光线洒向大地,洒向树木。一间黄色的房子,就在树木后面,当然,它是拥有了栅栏的,一些茂密的小草围着栅栏长成一圈,木栅栏让这间房子具有了一些古老和神秘的气息。一侧,是一池清水,倒映着房子和栅栏。
房子是寂静优雅的。木格窗户半开着,而那单扇的木门,却紧闭着。
我一直在想,房子里面有我吗?如有,那么,我是客还是主呢?
记忆里,村小学的一位女教师,有着又黑又长的辫子,圆圆的脸盘,黑而亮的眼睛,说话声细细脆脆。喜欢听她教我们像唱歌一样读古诗,更喜欢下课后站在门口看她扭动腰肢甩着辫子走进教室对面的宿舍。女教师的宿舍是一排红砖房子中的一间。春日上午,她的宿舍是习惯大开着门的,在闪烁的阳光里,在满怀的羡慕里,从开着的门里,我看到了房子里的一些东西:靠着后墙的小方炕,印花的床单垂下炕沿,粉色的被子粉色的枕头在炕角整齐叠放。炕上方的墙上,贴着一些花花绿绿的画片,还挂着老师有时会穿起的紫色风衣。靠右墙中间,摆着一个淡黄色的小木柜,很古老的那种,我想过,柜子里一定放着老师喜欢的几件衣服,女人零用的一些东西,还有零钱,因为老师有几次领班里几个没有作业本的学生去她房里,我们看见她从柜子里取了零钱给他们买作业本的。红砖地面拖洗得潮湿又干净。地中间放了几小盆我叫不上名字的花草,阳光正好照着它们,很有生机的样子。隔着门,能看到的就是这些了。但我还知道,小小的玻璃窗下,是老师的办公桌,桌上是我们熟悉的课本,教案,学生的作业本,练习册,还有厚厚的字典,老师经常翻看的书本。跟办公桌邻近的一侧,有一架老式的脚踏风琴,偶尔,老师会弹响,但从来没有搬进教室给我们演示过,这在很长时间里都使我们感到遗憾,尤其是班里几个喜欢唱歌跳舞的女生,她们曾趁老师不在时偷偷溜进去抚摸过那风琴,但没人敢弹响。现在回头去想,那时我们如果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老师大概是不会拒绝的。那间小小的宿舍,曾那么强烈地吸引过我,使我在懵懂的年纪产生过那么多超乎寻常的感觉和想象。我想过我一定会是一个优秀的老师,用歌唱一般的音调教我的学生们读书,还会有一间浪漫而温暖的宿舍。
应了小时的愿望,终于上了师范学校,终于成了一名光荣的乡村小学教师。但,我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学校新分来好几个老师,而宿舍又少。我和另一位从阿语学校毕业的回族女孩共同分得一间破破旧旧的小宿舍。两个刚从学校毕业参加工作的带有青春梦想的女孩子,尽管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尽管表现出了足够的乐观,但还是不止一次让高昂的情绪跌落低处。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来自我们的住处。在破旧的宿舍里,我们遭遇过煤烟中毒的危险,经历过阴雨天屋顶漏雨的无助,经受过深夜被村里的小混混打破窗玻璃的吓唬,忍耐过夜晚屋子里乱窜的老鼠吱吱咬叫而不能入睡的无奈……那些日子,我常常会怀想女教师那洁净的小宿舍。
后来,到了镇上的中心学校,有了一间像样的宿舍。我像爱着我的工作和学生一样爱着我的房子。我的房子里有床铺、书桌、衣柜、灶具……青春年华,别样的心绪,简单的东西,我用心让我的房子充满了温馨和浪漫。那时候,我也常常会想起和女舍友一起在那个偏远的小学校待过的日子。
婚后,在小城里有了属于自己的家,那是两个人倾其所有还欠了一部分债才买来的房子。为了房子为了家,我们世俗着并理想着,努力工作,省吃俭用,给房子里搬进一件件家具,添置一样样用物。在被称为家的房子里,我们吃饭、学习、相爱、高兴、生气、吵嘴,甚至打架、哭喊,互相鼓励又互相攻击,互相理解又互相埋怨。有时候,觉得身体空空如也,家也空空荡荡,只剩下房子的轮廓。有时候,觉得心灵充实,家也满满当当,房子就成了生活。
此刻,突然又一次感觉,我所居住的九十平方米的房子,是多么值得珍惜啊。它不值多少钱,却温馨而洁净,凌乱也有序,具有实实在在的家的气味和生活气息。一些时候,它在接纳我疲惫的身躯的时候,也接纳了我忧伤而脆弱的心灵,正如屋内那个和我一起面对生活、经营感情、守望幸福的普通男人,一些时候,他的爱意和豁达,总会使我高昂起生命的信念。
更好的住所仍在想象中。有院落,有房子,有花园,有小径,有水池,有小树。一些空气、阳光、微雨、细风是属于这处住所的,一些欣悦、忧伤、思索、忙碌、慵懒亦是属于这处住所的。
成长如斯
女儿上幼儿园已经两学期了,这学期开学上了一天,第二天就说不去了。小家伙摆了一大堆理由:幼儿园没爸爸妈妈,幼儿园老师让睡午觉,幼儿园玩具不多,幼儿园小朋友骂人……我说那就送回老家去!女儿说:好呢,有爷爷奶奶,还有小鸡,可以追得满院跑,还有小猫……没完没了地说服。终究是不情愿。终于是熬到时间了。拉了女儿的手匆匆下楼,顾不得她再多的理由。幼儿园的车已等着,将女儿塞到老师怀里赶快走开。应该说她没有哭闹,可还是满心的担忧和牵挂……
午饭时,女儿突然放下筷子说不想吃了。看样子,不是因为不舒服。细瞅她的小模小样,我忍住笑,故作严肃状:快吃啊,吃完允许你看半小时的《猫和老鼠》。原以为她会很兴奋,会拿起筷子以最快的速度吃完剩下的饭,还会和每次一样趴我面前亲我一下,以示谢意。一反常态。她的小面孔还有了点严肃的神情。我继续:不吃就算了,待会饿了就没饭了。小嘴嘟起:妈妈。真不想吃了,我想我们代老师了,什么时候才上幼儿园啊?想啥啊,放假才几天?不吃算了,妈妈洗锅睡觉了……我收拾碗筷进厨房。咦,这么安静,莫非睡着了?洗完锅我探头往卧室看。没有。再找,客厅一角,女儿安静地坐在电话旁,手里拿着电话本轻轻翻着。咱们睡一会儿好吗?睡起来妈妈还要上班,你可以画画或看动画片。没买账。宝贝,怎么了?我抬手摸她的额头,她扭过了身子:妈妈,这上面是不是有代老师的电话号码啊?是哪个啊?咱们给代老师打个电话,我想我们代老师了,想哭!才说着,泪珠就已经挂在脸颊了。帮她拨代老师的电话,没接通。她一脸期待,看着我。再拨,仍不通。人家代老师这阵休息呢,咱们也先躺一会儿,起来再打行吗?我真怕她大声哭起来。看出她在努力忍着不哭,终是没忍住,一声接了一声抽泣:明明我想代老师了,你还说想啥,代老师最喜欢我了。
看来代老师的电话一定得打通了。又拨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午睡是不行了。打开电视,搜索少儿节目,想哄女儿开心。她却有一眼没一眼盯着,心不在焉。看着女儿的样子,我内心被触动,小家伙已经不仅仅依恋爸爸妈妈,她对周围熟知的环境和人事已有了识别,已经开始了自己的感情行旅!我提醒自己,下午一定继续给代老师打电话。明日,就带小家伙去拜访她的老师。
阳台上堆满女儿的玩具,可以说五花八门,女儿自己归类说——灶具一套,家具一套,火车一挂,轿车几辆,布娃娃大小几个,小鸭鸭小兔子小猫咪小猪小狗小羊一群,电话,机器人……每到周末家里大扫除,看着女儿的那一堆,不,不应该说一堆,女儿将它们摆得妙趣横生!可我还是觉得多余了很多,总想着能清理掉一些,让阳台整齐一些。比如那个已经很旧的布娃娃玛丽娜,那个几乎已经破了的塑料小兔子,那个电动企鹅都没力气再走了……每次苦口婆心征得女儿的同意刚准备抓紧机会处理掉,可没过两分钟,女儿就变卦:别别别,妈妈,舍不得,都好着呢,我还玩着呢!女儿的小嘴噘着,一脸的祈求。只好作罢!被我动了的东西在女儿小手的摆弄下,又有了名堂和模样。想想女儿每天放学回来在那儿摆弄得有滋有味,那也是人家的乐趣,自己怎么一定就要把那些东西看成乱七八糟呢?长大了,自然就不玩这些了。于是,怀着很歉疚的心情坐下来,陪女儿摆玩具,她就很高兴了。将手里的一塑料盒小石子摇得哗啦啦响,我想起了,那些石子不是名山大川捡来的,是家乡河道里普通的石子。我们带女儿回老家时捡的。每次拿起它们,女儿都会一脸兴奋,说起老家的爷爷奶奶,河里的流水石块……这次,我向女儿保证:这些东西,除非你自己不想玩了要扔掉,妈妈以后再也不侵权了!女儿小手双举:耶!
前段时间,小区由于物业管理出问题,一连十多天不见清洁工打扫卫生,生活垃圾在每栋楼前堆成了小山状,小区内的路道上铺满纸片、塑料袋,脏得不忍目睹。
每天早上送女儿上学,下楼看到那些堆积着的垃圾,我都忍不住叹息,有时还免不了发牢骚:什么时候才有人管呢?大家都把情况反映了呀……女儿扑闪着眼睛看我,目光里满是疑问——怎么没人清理垃圾呢?下午接她回家,一路上还高高兴兴给我汇报学校的情况,上了什么课,背了什么诗,唱了什么歌……可一进小区,看到满地脏乱,她的神色马上暗淡下来,抬起小脸认真地问我:妈妈,怎么办呢?我故作轻松状,没什么的,明天就会有人把所有垃圾清理掉。其实,我也忧心忡忡,不知道哪一天问题才能被解决。
一天如此,两天如此,三天还是如此。
我对女儿无法编造一个美丽的谎言。
气温一天高于一天,那些成堆的垃圾已经散发出了酸腐的味儿,苍蝇也开始多起来。每天晚饭后想带女儿下楼走走,一想起那情景,我们都没了心情。
我对女儿说:宝贝,咱们不在这里住了,再换个房子行吗?想象她应该是欢呼雀跃,拍手叫好的,没想到她连声说不,妈妈,是因为垃圾吗?你不是说会清扫掉的吗?咱们就住这儿,这儿多好,有小朋友跟我玩,我自个儿下楼不害怕,还能替你买东西,冬天下雪了咱们在楼下还能堆雪人,我们要搬了房子就不行了。
宝贝,那你看这么脏,咱们住着也不舒服呀。
妈妈,我有办法了。等到了周末,我叫上吴方、周凯乐、杨佳乐、秋雨、王晓波(他们是小区里常和女儿一起玩的朋友)打扫卫生,你和爸爸,还可以叫上他们的爸爸妈妈,咱们这么多人很快就把垃圾清理干净了。
女儿为自己的想法高兴着,说得眉飞色舞。
我一边听着,一边在想,要不要如女儿所说的一样,号召大家自己去动手。
过了两天,事情得以解决。那天下午和女儿往回走,一进小区,眼前一亮,堆积的垃圾不见了,院子里到处都扫得干干净净。我长出一口气。女儿高兴得跳起来,迎面碰见几个熟人,她大声喊着,叔叔,阿姨,垃圾拉走了,咱们小区又变干净了,又变干净了!末了又一本正经对我说,妈妈,以后我再也不随地扔垃圾了。
我拍拍她的头说,你本身就做得不错,继续保持好习惯就行。她眨巴着眼睛说,我有时也不听话呢,以后连一点点小东西都不扔了,还要告诉小朋友们都不许扔的。
她常常藏在帘子后面或门背后喊我去找她。小时候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她几乎每天放学后都会给我们讲一两个笑话,有时候真能让人笑到肚子疼。
她喜欢唱歌,看喜欢的动画片,片头曲片尾曲听过几遍她就能很好地唱出来了。这方面,她自称是我的老师。
她也爱画画,特别是情景画,又涂又抹,白纸上就有了生动的景象。蓝天,白云,小鸟,花和草,穿着拖地裙的公主,这些事物是她的画中最常见的。
她经常拿了我的裙子围巾帽子等,把自己打扮起来,摆造型,让我拍照。
她偶尔回忆起爷爷奶奶在世时的事情,泪眼盈盈的样子让人心疼。
她喜欢家里来人,亲戚朋友,谁来了都亲热得很,客人要走了,她知道挽留不了,就噘了小嘴躲在自己房间里不出来。
她喜欢在我做饭时“添乱”,恳求我分给她一些边角料,用水果刀切成条儿片儿方块儿,分放在小盘子里,还命了好听的名字:三色饭,蔬菜沙拉,小圆团,粒粒香……
她去爬山时,轻易不半途而废,要爬个彻底,即使累得气喘吁吁。
她早上起床很难缠,得叫好几遍,洗脸刷牙时还闭着眼睛,她说那一刻要不是我催着喊着她绝对可以站着睡着。
她按照科学课上老师讲的那样,把黄豆红豆绿豆种到一个盒子里,每天给浇点水,晒太阳,时不时爬在跟前细细端详。种子发芽了,一天一个样子生长着,她满脸的兴奋。然后又种了扁豆、小麦。我给她讲我小时候跟着我妈在田地里劳作的事情,她惊呼:妈妈真幸福,你们小时候有大片土地可以种植自己喜欢的植物,太好了!
她喜欢摆个街舞的动作,见我不做声,就一遍又一遍问:酷不酷?
她到楼下去和小伙伴们玩儿,不小心磕破了膝盖,回家来不告诉我,悄悄睡觉了。夜里翻身时可能疼得厉害喊出了声,我才发现磕破了一大坨。第二天她还是没跟我说。
她说又换了老师,一年换一个老师,三年换了三个。她摇着头,眼神里满满的无奈。随后默默拿了卡纸去做手工,我知道那是要送给以前教过她的老师。
她乐意和邻居小朋友以及同学分享好吃的东西、好看的书,吃得津津有味,说得声情并茂,还特别高兴我也孩子般加入他们的行列。
哦,九岁小姑娘的世界。
这些年
隐隐的,对流逝的岁月一直心存愧疚,觉得当时没有好好珍惜和把握,觉得失掉了很多机会,觉得错过了很多美丽。
粗粗一想,又会心生安慰,不要紧,还年轻,努力不再错过。
细思量,却发现人生的路走过老长一截,点点滴滴的记忆已然斑驳成特定的符号,酸甜苦辣蕴藏其中。
不能随意说出,不敢轻易感叹。
在村庄生活的十多年,我愿意用真正来概括。那十多年里,有真正的童年,真正的无忧、快乐、伤感以及流泪,愤怒和失望。都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往了。只有一个人平静时还能怀想,很少再有人共享那份回味的幸福和向往。
新的伤感又慢慢浸满内心。
很认真、很小心地想起这个词:光阴。
小时候,耳畔常常会听到这个词。爷爷奶奶说。父亲母亲说。叔伯婶子说。村庄的人都说。他们不仅说,他们更在过。把日子拉长缩短,把儿女抚养长大,把自己变成衰老,把村庄锁进记忆。
离开村庄也是十多年了。想想,好像只适合用忙碌来形容这些年的生活。没奢望功成名就,不去想惊天动地,只是普普通通的生活,就充满了忙碌。
求学,谋职,成家,哪一样都不能落下。工作,老人,孩子,哪一个都不能马虎。唯有把自己调整再调整,要求再要求。也委屈没像别人一样风风光光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也暗自伤神青春易老很多情调只能封存。
十多年里,曾为人师。用动情的言语,用真诚的心境装饰学生的梦想。
十多年里,努力为人妻,磕磕碰碰,油盐酱醋演绎着另一种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