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终究还是爬起来了。只是从此不愿待在家里,也更不愿与人交流,天不亮就起来,背上背篓,带上一点干粮,悄悄出门,山野里晃荡一天,天黑回家,蓬头垢面,背篓空空。家人的劝说和限制丝毫不起作用,这样近乎大半年的时间,情况才有所好转。失去了女儿,哑巴看见邻居家回娘家的女子,就会跑过去摸摸人家的头发,用手比画着一些动作,家里人明白那是她在说想女儿了,女儿也曾有那样一对长辫子。想儿子了,她拿起儿子曾经戴过的帽子望着茫茫远山,泪水长流……
哑巴在炉子上炖了罐罐茶,倒入透明的玻璃杯,轻轻递给我,茶味淡淡,有枣香味儿和芝麻味儿,很好喝。厚厚的锅盔,哑巴用手比画着“说”是在炉子上烙的,脸上荡漾着笑。
我替不能言说的哑巴谢谢时间,哑巴心里一定明白,是匆促而又漫长的时间缝合了她心上的伤口,她认命了,她也释然了,所以,能笑时就笑吧。
走出小院,已拐上通往村外的小道,回头去,哑巴还站在大门口,侧身望着我离开的方向。
你是与众不同的一个,哑巴,身体的残缺却不能隔阻你热爱生命,你扑向未知世界的原动力一定是你丰富细腻的内心了。世界是苦的,命运有偏差,你是上帝咬过的苹果,该怨吗?该恨吗?该自暴自弃吗?好似都有道理,但又不能那样,生活要有它该有的样子,所以,你在这尘世里,静默而孤独,那份内在的喧哗,滋养着你的生命。而我,只是偶然轻轻经过你的世界。
你是上帝偏爱的女子:细腻白皙的皮肤,水汪汪的大眼睛,又黑又亮的长辫子。但上帝还是狠狠咬了你一口:你的背上有着一个隆起的大包,俗称背罗锅。从小,你就知道自己和别人是有区别的。你不是直起腰身稳稳当当走路,而永远只能背负着沉重的“包袱”弯腰前行。你不能和我们一起踢沙包跳绳,而只是坐在一旁给大家计数。你不可以去田间地头劳动,你也不能和我们一起蹦跳着去小镇赶集或是看戏。可你的心灵手巧是出了名的,我们还上蹿下跳疯玩时,你已经开始纳鞋底绣鞋垫了,我们躲在门外,偷偷看你坐在窗前穿针走线,那份娴静让我们好生羡慕。你拿着彩纸剪出五颜六色的窗花,花鸟鱼虫的传神让我们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你扶着锅台擀面炒菜,饭香味总是飘出很远很远。
因为各种原因,小学没念完,你就辍学在家了。后来,我们的见面越来越少。
我还在中专学校上学时,你已经结婚了,并且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有年暑期回家,恰巧碰到回娘家的你。意外的遇见,让我满心喜悦,而你也是笑脸灿烂。皮肤黑了许多,你说孩子她爸一个劳作太辛苦,你得抽空去地里帮忙。长辫子不见了,变成了短发,你说下地干活辫子甩来甩去很麻烦,所以剪掉了。看着你的背罗锅,想象不来你如何负重劳作。那时,在父母身边,你做饭做针线,家里人舍不得你去外边干活。许是看出了我的疑虑,你说女儿有老人看着,自己待在家里闲不住,孩子她爸用农用车带了你上地,撒肥,除草,割麦,慢慢干,帮一点是一点。言谈间,能看出你的精神状态不错,真是为你高兴。依稀,儿时一起玩乐的情景再现:你的大眼睛,你的长辫子,你的小酒窝,你的背罗锅……恍惚多年,我们未曾改变。
又是好些年过去,我们没有见过面。我们各自在自己的生活里,似乎没有刻意见面的必要。但真的没有忘记你,偶尔,我会想起你,想起你笑脸上甜甜的酒窝,想起你黑亮的长辫子,还有你的背罗锅。小时候,没想过那样的背罗锅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长大后,也曾为你深深叹息过。现在,那声叹息已经远去,剩下的唯有祝福。
而在这飞雪漫舞的早春,树梢上,屋顶上,马路上,到处都是慢慢淤积的雪,大年的脚步还未走远,又想起你,是因为另外一个儿时伙伴的出现。你远在你的村子里,我们说起你的长辫子你的大眼睛,还说此刻你的家里一定是年味浓浓。
那时候,害怕你伤心,伙伴们都避免提及你的背罗锅,但你总是一副乐观样。现在,我是不怕说你是背罗锅了,你自己也根本不在乎你是背罗锅。在村子里,你的日子和周围的人没有太大偏差,但我一定相信,那是你付出了比别人多的汗水和辛劳才获取的正常生活。因为努力,因为善良,因为想给这世界呈现一份美丽,你的不幸似乎逃在一边而使你得以幸运。你有疼爱你的丈夫,你有活泼可爱的儿女,你衣食无忧。凡尘的生活里,你没缺席,这一点足够让我对你心生敬意。不管是现在还是遥远的未来,我都深深为你祝福。祝福你,缘于我曾轻轻途经你的世界而被你打动。
在我和风之间
山顶,好多排列着的风机,它们巨大的手臂挥动,抡过一圈又一圈,不想停下来。云雾漫过来时,风机的一部分就遮掩在其中了,隐隐约约。
头发被风吹起,衣服鼓胀着满满的风,我在风里奔跑。风一定是在这里举行盛大的聚会。各路风都赶来了。风让地上的草们起起伏伏,风还让一些东西发出了不同的声响。风里裹拥着土的气味,草的气味,花的气味,原来风把大自然的气味都集合起来了。风定然是有着一双大手,一双大脚,手抚过,脚踩过,经历过风的物事就不一样了。
我记得四年前的那场风。三月,云南玉龙雪山下,风起劲地吹,我用披肩把头包住,只留两只眼睛在外。蹲在河畔,风里水声哗哗。河床是白色的石块铺成,清水从上面流过,也是白色的,那河因此被叫做白水河。风从水面上吹过,一波一波的水浪推搡着拥挤着,前后左右突围。巨大的风声,哗哗的水声,眼前的一切突兀又虚幻,内心开始滋生想念,缓慢而绵长,关乎心境,关乎亲情友情爱情,关乎生命。周围很多的人,各自有欢愉和不快,我是其中一个,我亦是,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久久沉默在河畔。身边的一切,足以构成喧嚣的表象,而我们每一个人,谁敢说都不是孤独的?灵魂的本质不是喧嚣,是孤独。那一个下午,在河畔待了很久之后,我开始打几个电话,听到了想听的声音,他们在远方,隔着电话,他们听到了我身边的风,然后嘱我玩好就快回家。我还发出了几条信息,是藏在心底平日里不想言说的,在异乡,在陌生的河畔,却想说给对方。
我还记得小时候,那一场刮过村庄的风。冬夜深黑,屋内油灯如豆,屋外风声呼呼而来,呼呼而去。灯光在透过门窗缝隙漏进来的风中摇晃着。那一夜的风似乎没有尽头,袭击着远山近树,撕扯着村头村尾。风声让我觉得有许多猛兽跑进了村子,而其中巨大的一头闯进了我家,在院子里四处冲撞。母亲披上夹袄,围好头巾,到院子里看了好几遍,那么大的风,她担心着鸡窝和羊圈的栅栏被吹散。我们裹着棉被爬在炕上,当母亲开门出去推门进来时,冷风总是毫不客气地猛闯进屋,陡然间使人感到深深的寒意。那一夜,母亲不曾睡下,披着衣服坐在窗前一直到天亮。母亲说,我们几个说着说着就都睡着了,她听着风在外面狂吼,根本不敢睡,生怕风把屋顶给揭走了。天亮了,风停了,天空开始飘起大片的雪花,不一会儿,院子里就铺了白白的一层,我们一脚一脚踩在上面,就留下了一个一个的小脚印,看着几串脚印组合的图案,我们又跳又喊,完全忘记了夜里风的怒吼所带来的恐惧。看着雪花铺满屋顶,挂在树枝,我甚至庆幸有那一场风。一定是风喊来了雪花,没有那么大的风,大半个冬天都不曾有一片雪花落地。那一天的雪一直下,被大风撕扯过的村庄因为纷纷扬扬的雪花而平静了许多,孩子们的嬉闹和家禽的鸣叫使得小山村更加有味道了。那一季,夜里的一场风和风后的一场雪,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
在我和风之间,好像从来就有一种隐秘存在。风吹过天空,吹过原野,吹过湖面,吹过沟壑,吹过村庄,吹过街道,吹过楼顶,我总觉得风是携带了某种情绪的。它们有快乐,有忧伤,有激情,有哀怨,有秘密。春风吹过来,我看见花蕾一个一个挂上枝头,风再一吹,花就一朵一朵开了,每一朵都不一样,给这世界带来万种风情。风抚过颗粒饱满的庄稼,庄稼就散发出成熟的香气。风从冬日的冰面上掠过,那冰层一定悄悄言说了什么。风从人群中吹过,有些人肯定得到了某种暗示。
也许,每一个人都与风有着一份契约呢。
一个人的风里,无人接近细微的快乐和忧伤,无人听见遥远的祝福,只是一个人的时空,停驻着风留下的印痕。
山顶,夏风微凉,丝丝缕缕抚过耳畔,发丝,脚踝。
仰望,蓝蓝一片天,远处,白色的云彩正热烈,赛事般,一朵比着一朵丰满。
坐着或躺下,在随了风轻轻摇曳着的茂密的草丛中,感受正午轻风里山野地老天荒般的安静。身体下面的草丛中温热的空气升腾。所有的生物似乎都进入了午间小憩。侧耳凝神,草丛间却是嘤嘤嗡嗡,嗡嗡嘤嘤,一派喧闹。哦,这随风荡漾的浓烈的草木香气,这蚊虫、蜂蝶们的盛夏!
静下来,静下来,让心静下来,想象一场风事的浪漫吧——
风是透明的,开始吹起,从一棵草茎上的露珠,一株花叶上的纹理,一棵树干上的年轮,吹过去,一直吹到坚硬的山崖后面,它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晴空下,海面上的风一定是透明的,那是因为海水胸怀宽广。
草原上的清风一定是透明的,那是因为草木爱意葱茏。
风夹带雨雪,开始吹起,它会追赶我们的脚步,寻觅我们的声音,吹过去,一直吹到远处的沙漠,它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风卷着云雾,开始吹起,人间将坠入梦中,而我,或者我们,就是那片云雾,弥漫,掩饰,不仅仅是怀疑或羞涩,是时间和空间让生命如此肆意或含蓄。
一场风,就有生命被拂醒,就有讯息被带离,就有思念被抛洒,就有记忆被风干。风一场,雨一场,老去和新生更替一场。这被风吹走的流年啊!
某些时候,风一定懂得化解艺术与生活的冲突,要不,它怎么很快吹散了心头堆积的阴云和心底难以言说的忧郁?而且,还让心灵滋生温暖,抵达宽阔。
哦,梳理这流逝得有些恍惚的时光,那些生命的负担,以及它们所附带的拘泥感焦虑感紧张感,都随了这夏风飘逝,飘逝吧!
每一缕风是否都有一种暗示?暗示某一种意义的开启,一种迎接和排拒?风的旅程,属于怎样的一种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