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莽山上船的只有十三个人,占了舱头左侧不小一块地方,而正道散修几乎都盘踞在船舱后半,同这群魔修隔开些许距离。魔修中有三个金丹,但正道散修虽然人人小心警惕,却并不怎么畏惧,毕竟他们身后的角落里坐在明真上人,轮台寺的高僧想也知道该是站在正道这边的。
或许也是因为明真上人的缘故,“喂不熟”帮人换船的生意没招徕到几个主顾,起初肯加灵石改乘画舫的只有金云聪一个,直到有人认出在青莽山上船的魔修中有个专采补女修元阴而且臭名昭彰的恶棍,才又有三个女修换船离开。
此时船上女修只剩不到十人,被其他正道散修包围在船舱最后,靠近明真上人。但江心月不在其列,她仍立在船头甲板上,似乎没有进舱的意思。
船老大不再吹笛子,船工们的小曲也就唱不下去了,尽管顾旸酒意已散,即使他们接着唱歌打趣也没什么要紧,但他还是稍稍松了口气。
“喂不熟”送完换船的人,又折回到这艘小船上。顾旸知道,这姓魏的鬼修还是来做生意的。
只见“喂不熟”往舱门前一站,手里拈着几封金简,面沉似水,朗声喝道:“鬼市自有制度,汝等生人须当谨记慎行,否则一应后果自负。第一,鸡鸣时鬼市关闭,在此之前必须返回船上;第二,于鬼市中行走,身上不得沾染血气,以免惊扰亡魂。”
修士的记性大多不错,何况这开场白顾旸已经听过两次,几乎可以倒着背下来了。鬼市规定有九九八十一种禁忌,而喂不熟只会从中捡前两条广而告之,算是白送,再想知道其他内容,需要出七十九下品灵石买一本鬼市指南才行。
对第一次来鬼市的人来说,熟悉鬼市的禁忌和规矩还是很必要的,更何况那指南里还附有实用的鬼市地图。于是前前后后倒也有十来个人从“喂不熟”手中买走一份金简。
生意开张后,“喂不熟”脸色好看不少,又捧出一沓玉札。顾旸眼前一亮,那玉札里面是今夜待价而沽的全部商品的名目总录,鬼市中琳琅满目,若想在几个时辰内将各色宝物奇珍一一览尽是不可能的,有一份目录在手的确要方便很多。而鬼市中整理这样商品目录的只有姓魏的鬼修一家,所以价钱自然要贵些,每份要一百五十块下品灵石。
但顾旸也不得不承认那目录的确是好东西,不但罗列出各色商品细目,还附注了具体效用与合适价位,对顾旸这种不会讨价还价的人来说,尤其有用。于是待“喂不熟”自卖自夸完,他便抛了两枚中品灵石过去。
“喂不熟”斜眉吊眼瞅着顾旸,又扯了扯嘴角:“多谢小哥捧场,只是现在不够找你的,回头再说。”说完丢还一道玉札给他,又对着其他人笑道,“看见没有,这可是老主顾,识货,知道我这玉札值这个价。须知鬼市中整理这种目录的只有鄙人一家,别无分号,而且数量有限,诸君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其实这姓魏的长得颇斯文,刚上船时还有几分像个方正儒生,但现在看来当真无比市侩。船舱里空间有些局促,尤其是船舱后半截,因为明真上人的关系,几乎所以正道散修都挤在那里,下脚的地方其实不太好找。但架不住“喂不熟”是鬼非人,没有脚,飘飘悠悠在船舱里晃荡转圈,卖力地兜售着手里的玉札。
有顾旸开得好头,买目录的人远比买指南金简的人多。有人试图讨价还价,希望买目录送金简,或是同时买两样要求抹消零头。但这些人显然不了解“喂不熟”,他并不是一个慷慨的卖家,半块灵石都不肯让步。
果然,“喂不熟”悭吝的很快遭到鄙夷:“哼,难怪要说小气鬼,果然不假。”
顾旸眼风循声一扫,原来说话的是那龙滔奕。
被人挖苦,“喂不熟”倒也不恼,他眯缝着眼睛,勾起小指掏了掏耳朵,又吹一吹指甲,嘿然一笑:“好说,好说,想君日后定为大方之鬼。”
舱里的人都哄笑起来,连顾旸也轻轻干咳了两声。
又有个魔修起哄问“喂不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你死都死了,还要它做什么?死鬼拿灵石又有个鸟用?”
“喂不熟”道:“身外物的用处可多了,能使鬼推磨,还能请和尚念经!”
说着,他又一指龙滔奕,“不信你问他,为了超度自家两位长辈,人家可是足足破费了十块下品灵石!”
那魔修不住点头附和:“不错,这样大手笔实在是大方得很!”
而他的同伴则冷笑道:“大方?你是说那个十块下品灵石就肯帮着超度亡魂的家伙吗?”
这几句倒是连明真上人都编排进去了。这一回船上的笑声稀稀拉拉的,笑得欢快的大多是青莽山的魔修。而顾旸只得稍稍转开脸,免得被人看到他也在发笑。
舟行至青莽山深处,雾色已成深黑。
顾旸心知幽冥世界转瞬即到,而越界时的滚滚寒风生人轻易抵挡不得。他倒也不用船老大催促,自觉回了船舱,在空着的船舱右前侧坐下来。有几个魔修一直盯着他的剑匣看,他们眼睛里的贪婪毫不加掩饰,但一番交头接耳后,再没一个人往顾旸这里张望。他们议论的声音并不大,顾旸只听清了三个字“崔微尘”。于是他知道自己尽可以放下心闭目养神了。谁知他刚合上眼皮,就察觉身旁坐下来一个人,睁眼一看,果见江心月对他微笑颔首。顾旸有些酸溜溜地想,常听人说狐假虎威,如今他就是那只狐狸,那跟一只狐狸借势的人又是什么呢?
“喂不熟”才卖完最后一份玉札,正心满意足地清点这一回的进账。他似乎已经把还欠着顾旸数十块下品灵石这档事忘了个干净,顾旸无法,只得开口提醒他:“前辈,我的找零呢?”
“喂不熟”抬头瞥了他一眼,道:“不急,下船前肯定给你。”
说完便晃晃悠悠飘出船舱,离开前还没忘记带上舱门。
顾旸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这时却听船老大高声喝道:“客人们小心坐稳,不要乱动,头手不可伸出船外!”
先前照进来的淡蓝色月光突然消失了,船舱里漆黑一片,修士耳聪目明胜于凡人,但此时却看不清五指,顾旸忍不住好奇,在这绝对的黑暗下,明真上人又有多少视物能力。船外风声越来越紧,还夹着哀哀不绝的号泣声,在这黑暗中听着颇有些渗人。顾旸听见有人不安地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变这么黑,月亮呢?”问话的这个大概是头一次来,平日也可能胆小了些,焦虑惶恐下,声调都变了。
“没事,这是船过阴阳界呢,过一会儿就好了。”答话的人显然熟悉鬼市详情,语气也就淡定得多。
“可是听这风声……”
“那是阴阳两界间的罡风,鬼船有防护结界,那风吹不进来,只要你不把脑袋胳膊什么的伸出去就不妨事。”
“伸出去会怎么样?”
“最好不要尝试,以你我目前的修为只能被风刮出去,然后说不定就要迷失在这阴阳两界之间,不能还阳也不能去阴曹地府转世投胎,直到肉体灵魂都被罡风消磨尽为止。”
“那哭声又是怎么回事?是那些迷路的在哭?”
“大概也不全是吧。听说酆川分上下两条,从青莽山汇入冥河那段叫上酆川,而凡人界流过来的是下酆川。过了青莽山是修真界、凡人界和阴界三界交汇处,咱们听到的或许是下酆川上传来的鬼魂哭声。”
经过同伴这一番安抚,问话者情绪显然得到平复。于是船舱里又安静下来。
顾旸勾了勾嘴角,心想这船上人倒是很有几个耐心的人。他第一次来时是老穆领着,老穆就没那个耐心为他答疑解惑,宁可花灵石给他买一份指南金简让他自己去看。
船在黑暗中前行,酆川河越流越急,水声哗然,逐渐盖过了风。水流似与乱石相搏,声如铁马金戈。
顾旸无声叹气。阴界在阳间之下,是以酆川尽头其实是悬河天堑,瀑布之上是阳世,而瀑布之下是幽冥黄泉。届时鬼船会随着水势垂直落下,那滋味可不好受。眼下水声如雷,显然离那揪心的时刻已经很近了。他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节奏,默默地做着准备。他想起老穆曾经打趣说,这是让修士体验活生生被打进十八层地狱的机会。
响亮而湍急的水声又勾起了刚才问话者的好奇心:“这水声又是怎么回事?好像……难道前头是瀑布?咦,这船怎么停了?我们到了吗?”
但这一次没有人做声回答他,船舱里死寂一片。鬼船在开始下落前会先在空中悬浮片刻,那是控船的在加固结界,免得船身碰到水面时被那巨大的冲击力砸碎。顾旸不知道究竟哪一种人此刻更幸运些,是那些一无所知的新客,还是已经历过这种体验的熟客。他现在觉得自己像个押赴刑场的死囚,跪在断头台前等着铡刀砍下来,可那刽子手满怀恶意,刀已经落到一半,却偏偏还要停顿一下。
静止和沉默都只是须臾,只听“喂不熟”大喝一声“闭气坐稳“而乌篷船已经伴随着水声、风声和尖叫急速下坠。尖叫的人大多第一次搭鬼船,他们很快就会后悔张嘴,倒不是因为暴露了自己的胆怯,而是这飞流直下的瀑布中途汇进不少血河水,如果事先没屏住呼吸,只顾着尖叫,到落到一半时便会觉得阴气钻心,腥味扑鼻,那才叫生不如死。下坠过程中,身体会不由自主往上浮,但这鬼船底板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吸力,将舱内众人下半身牢牢锁锢住,顾旸只觉得自己快被两股力量拉扯成两截。多亏鬼船有这些玄机,不然只怕他要先在天花板上狠狠撞一次脑袋然后再重重摔下来。
在一片鬼哭狼嚎中,顾旸听到有人一直在念诵佛号,除了第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外,之后报出的各种如来大多是顾旸不曾听过的。那人声嘶力竭带着哭腔。也不知明真上人听在耳朵里会怎么想,而那些被点名的佛又会怎么想,顾旸心里有些幸灾乐祸,但这也是苦中取乐,他其实有些畏高,此时牙关紧咬,只觉得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突然手背上一凉,激得他几乎要叫出声,虽然强按了下去但终归岔了气息,口鼻灌满血腥味,恶心直冲脑顶,几乎要窒息过去。江心月紧紧抓着他的右手,顾旸头晕脑胀,一时也理不清她这般举动是不是出于胆怯,因为她并并不曾尖叫,手也没有颤抖,掌心连滴汗都没有出,可她的手实在冰冷的出奇。
这温度简直不像活人,顾旸心想。但他也来不及甩开江心月。只听念佛的那位已经念完“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正法明如来”,下一句才吼出“南无”两个字便被“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