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蓬船起锚时,天空西边的长庚星已经亮起来了。
虽然这小艇外面看着并不大,但船舱里别有洞天,百十名散修倒也勉强挤得下。顾旸筑基七层的修为在这些人中算是不错的,本来可以在里面占一个好座位,但他不耐烦船篷逼仄,船一开,便往舱外露天处站着吹风。
小艇无桨无帆,船尾有两个船夫轮流掌舵,还有一名高个子的中年男人盘坐在船头收摆渡钱,不过或许不该称其为人,他青布长袍下并没有双脚。凡人若不想入轮回也可长留幽冥界,直到鬼魂彻底泯灭,而鬼市里这样的亡魂有不少。这船老大顾旸昔年是见过的,记得他姓韩,是这条蓬舸的船东,前次攀谈时顾旸曾听这姓韩的说过,已经在这船上摆渡两百年了。
显然这船老大也还认得顾旸,方才收灵石时还对他笑着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此时见顾旸出来,他也不阻止,反而还往边上让了让,方便顾旸看两岸风光。
顾旸抱拳拱手,谢他好意。船老大只是笑了笑,说:“上次见面好像是五年前了,小哥别来无恙?”
“托福,韩前辈倒还是老样子。”
船老大哈哈大笑:“我是鬼么,能有什么变化!”又从船舷下扯出一个酒葫芦抛给顾旸,“自己酿的,比不上纪叟酒垆的大春。青莽山还有段路,小哥将就着润润唇吧。”
船过青莽山便是幽冥鬼界,活人在那里是不能饮食的。
顾旸已经辟谷,但不食人间烟火不等于彻底弃绝口腹之欲。此时打开葫芦塞子,闻到扑鼻的酒香,他也不跟船头儿多客气,咕咚咚灌了几大口。这酒味道辛辣,但并不呛人,只觉得一股绵长热流从喉间直落胃袋,而惬意油然自生。
顾旸解下背上的剑匣,放在手边,后背倚靠着船篷。船行速度不慢,又时值中元,晚风吹在身上颇有些凉,而身体因酒力微微上升的热度在这样的凉夜刚刚好。
他拎过葫芦仰头又喝了几口,这才盖上塞子,对船老大笑道:“前辈说这酒不如大春未免太过自谦,我喝着比老春还好。”
他夸得真心实意。春酒是鬼市纪叟酒垆的独家招牌,窖藏三百年的老春顾旸未曾喝过,百年大春倒是曾尝过一次,只记得回味有一点儿甘甜。其实春酒会受修真之人追捧本也不是凭口感味道,而是因为喝它不但能补足灵气,更可以滋养神魂。但依顾旸看,那些都只不过是有点儿甜味的药水,这个葫芦里装的才叫酒,人喝的酒。他晃了晃酒葫芦,将这话说给船老大听。
顾旸的话显然让船老大极有面子,他笑得颇有些得意:“你若是喜欢,回头送你两葫芦。”说完又摆了摆手,道,“只是你那话可别让纪老听到,不然连小春都不卖你了!”
顾旸放声大笑。
这时,船篷的门被人推开,打船舱里又钻出个人来。是江心月。她走上甲板,同顾旸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船老大瞟了几眼江心月,又对顾旸笑着摇了摇头。顾旸有些摸不着头脑,又不好发问,只得目送这老鬼带着一脸古怪的笑意飘去船尾,同那两名船夫凑到一处,嘀咕着什么。
于是船头只剩下两个人。江心月占了船老大之前的位置坐下,身子倚着另一边船舷,两人之间隔着似远还近的一段距离。江心月手中本握着一把青铜剑,现在被随意挂在船舷钉子上,大半个剑身没进水中,在水流冲击下不断撞在船帮上,发出咚咚的响声。而后她摸出一册旧书,自顾自翻看起来。
晚风将一阵悠扬笛声送至耳侧——船老大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把笛子,正优哉游哉地吹着。顾旸并不精通音律,此刻微醺中也无心品鉴他的吹奏技巧,只信手晃荡着酒葫芦想继续去欣赏岸上的景色,偏无意中觑到河面上映着的那道姣好侧影,女子脸上依旧没有笑容,但在月影波光里,轮廓和神情都显得柔和了许多。她一手持卷,另一只手却探出船外,随着笛声不经心地撩拨着河水,指尖下荡开层层波纹。
船尾那两个掌舵的汉子许是无聊,其中一人居然伴着笛声轻声哼唱起来:“利名,利名誓不去贪,听咱,曾参,曾参他暮四朝三。不饮呵莺花笑俺,想从前枉将风月担,空赢得鬓发两斑斑。江北江南,江北江南,再不被多情赚。”
这静谧夏夜中,那歌声平添了几分伤感的味道,但唱词不合顾旸的心事,倒也勾不起什么愁肠,只痛快地将葫芦喝了个底朝天。而那江心月倒是换了个位置坐到船头上。她褪掉鞋袜,将脚伸进水中,在她左足踝上缠着一串金链子,上头的铃铛随着她踢踏水花的动作,玲珑叮当的响着。白天看她是二十来岁的样子,可现在她的神情和动作都像个稚气的孩子。顾旸不由心生疑惑,眼前这人真有可能是一个不知道活了多久的魔头夺舍的么?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因为是十五,圆月明亮而皎洁。清辉之下,那一双素足如白玉雕成,动人心魂。顾旸垂目移开视线。而此时笛音再起,这一回韩船东倒是换了一首婉转小调来吹,方才那名歌者则接着唱了下去:“良夜却恨暑气多,因何,因何不共泛清波?有十里香风芰荷,咱人向彩画的船儿上坐,伴如花似玉娇娥……”
顾旸顿觉不妙,他皱着眉扭头回望。见那船老大冲着他戏谑地眨了眨眼,而那歌者脸上笑意更浓:“醉了呵,挨着靠着同坐,偎着抱着月枕双歌。”
而另一名船工也凑趣和声进来:“月枕双歌。月枕双歌,但唱的齐声儿和。噫,小哥,小哥忒恁快活!”
这一句唱完,笛音歌声都停歇下来,三人大笑出声。顾旸有些尴尬,僵着脸几度张口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没能成功,最后只能重重咳嗽几声。他余光瞄到舱门处有一条人影。龙滔奕正站在那里,临开船前,这位兴云宗前少主还是跑到小船上来了。此刻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心月看,眼神幽黯深沉。在他身后站在脸色铁青的丁琳。
兴云宗这三人之间吊诡的气氛,顾旸看不懂,也没兴趣懂,但龙滔奕眼睛里过分直白的欲念让他有些鄙夷,那不是修道之人该有的眼神。
又听船老大咳嗽了一声,扬声道:“马上要进青莽山,小姑娘别玩水了!啊,还有你的剑,最好也收起来,不然化了可不管。”
江心月脸上流露出狐疑神色。船老大想是今夜心情不坏,又来到船头跟她多解释了几句。原来三界河自青莽山开始汇入酆川,酆川极寒,而流淌其中的弱水对人来说更是可怕的毒液,凡人沾到即刻骨消肉解,即使是修士也难以抵抗弱水腐蚀。
他边提醒江心月,边也从船舷上解下个网兜,里头装着一串葫芦。他倒还记得自己之前对顾旸的许诺,当真又塞给顾旸几葫芦酒。
还没等顾旸把酒收起来,只见前方画舫那里忽忽然飘了过来一条青色人影,悄无声息落在船头。来者也是鬼魂,个子不如韩船头儿高大,但面容生得更年轻些,衣冠楚楚像个斯文的读书人。之前顾旸来鬼市时,与他也曾有一面之缘。跟姓韩船头儿不同,此人是个魂修,生前据说姓魏,又因他贪利刻薄,故而得了个绰号叫“喂不熟”。天长日久,其真名为何早没人记得了,但绰号却是鬼市人人皆知的。此时顾旸一见来的是他,心里不由暗暗发笑:今天是什么日子,又遇到一张熟面孔。
而船老大已经迎上去招呼道:“老魏,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喂不熟”反手指着身后画舫翻了个白眼,低声说:“前面那一帮人说什么都不同意青莽山的客人登船,只怕待会儿再上人,还要在三爷你这儿挤一挤。”
船老大冷笑道:“你看我这里还装得下?”
“喂不熟”没接话茬,而是对着整船人扬声高叫:“前方就是青莽山,要去鬼市的每人再加三块下品灵石!”
在三界河上船时每人先要付一块灵石,待鬼船行到青莽山时还要再加一笔渡资。这样的事情顾旸已经历过两次,此番不用催促便把预备好的灵石抛了过去。喂不熟也认出了顾旸,眯着眼瞅着他笑了笑:“人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区区二十年我跟韩三爷渡了你三回,咱们爷仨真是缘分不浅啊!”说完又晃到江心月身前,江心月也照样付了灵石。
而后“喂不熟”飘着进了船舱,顾旸听到里头有人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抱怨鬼市店大欺客,而“喂不熟”置若罔闻。
此时小船驶进一片青色薄雾中,青莽山到了。
顾旸远远瞥到前方渡口那里影影绰绰候着十几个人。前方画舫果然并没有停下的迹象,倒是小船缓缓朝码头靠了过去。船舱里早有人叫唤起来:“呀,青莽山的魔修要上船!”
一石激起千层浪,只听这个说“道魔不两立”,那个道“为什么前头大船可以不载人,偏偏要我们这艘小船半途上客”。其中反应最激烈的是个穿着黄色道袍的方脸大汉,义正言辞地控诉了一通青莽山魔修的恶行劣迹,又说什么“天关前血迹未干,而今安能与魔修同舟共渡”云云。
对于这些非议,“喂不熟”只四两拨千斤地敷衍一句:“我们鬼市迎客不问出身,当然,若是诸位每人肯补偿三百下品灵石,我或许可以去请示坊主是否能够拒载青莽山的客人。”
对大部分境界低微的散修来说,三百下品灵石并不是笔小数目。“喂不熟”此言一出,场面稍稍安静了一些,即使那方脸汉子除了鼓着眼睛嘟囔着“岂有此理”外,也再说不出什么别的。这时只听有人冷笑一声:“哼,原来道魔之间的鸿沟,三百灵石就能填满了。”
说话的是个坐在角落中的黑衣男子,看上去很年轻,五官也生得清秀,但他这话说得实在诛心,话音未落那方脸汉子便勃然作色,怒喝道:“臭小子说什么?有胆再说一遍!”
那黑衣人冷哼一声,站起身来。方才他坐着时没人留意,但现在船上众人都能看清,在他黑色外袍贴近腰部的位置绣着数道银色雷纹。
顾旸眉头微皱:居然是苍雷教的人。
苍雷教并非道庭治下的道门,来路也并不算多么光彩,其前身本是在凡人界中秘密流行的雷光神教,而且因为教众对教义过分的虔信和近乎偏执的狂热,甚至有人干脆将其斥之为邪教或魔教。后来一些教徒进入修真界,也将这种信仰带了过来。一千年前有个雷光神教的信徒,似乎是姓刘的,原本是个没什么根基的散修,但不知道遇着什么机缘,居然修成元婴,有了一身古怪却强悍的神通。但此人终归未能在昆仑和蜀山立足,最后竟在西南十万大山中青龙沼一带占了块地盘当自己的势力范围,自号苍雷老祖。据说这苍雷老祖吸取西南崤人养蛊、驱蛊的法门,自创了一套诡异的功法,又将崤人信奉的蛮神同自家供奉的雷神杂糅到一起,创设苍雷教。如今苍雷教不单在西南十万大山闯出了名堂,就是中洲内地的小宗门也不敢撄其锋芒。散修们口耳相传,信苍雷教的都是不能得罪的疯子,因为那些信众紧密团结,若是不小心惹了一个,就会遭致一群人的报复,甚至可能引出苍雷老祖,那个元婴护短得厉害也从不忌讳以大欺小,据说曾有几个苍雷教的信徒在传教时同崤人发生冲突,最后竟引得苍雷老祖将几支崤人部落屠灭干净。
这年轻的苍雷教徒乍一表明身份,人皆侧目而视。但待他放出威压,船舱里登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方才挑衅的大汉更是闭紧嘴巴一声不吭。这青年人居然还是个半步金丹,而且眼下他显然没有息事宁人的打算。只见这年轻人排开阻隔的人群,步步逼近那方脸汉子,冷笑道:“刚刚有人叫唤什么,我没听清?是不是你?”
说话时,此人手上已经多了把折扇,“唰”一声展开,竟激得那大汉浑身一颤,身子跟背后船篷内壁又贴得紧了些。
“你倒是张嘴呀,”黑衣青年摇着扇子,状似漫不经心,“哑巴了吗?”
“小的、小的、狗、狗眼不识泰山……”那大汉结结巴巴开口,已是面无人色,好像这青年手里挥着的是一把刀,而刀刃正抵着他喉咙。
“哦,狗眼,原来你是狗?”青年合拢扇子,倒握着用扇柄在大汉肩上敲了敲,“那再叫唤两声给我听听。”
“汪!”大汉没奈何终是憋出一声狗叫来。
谁知青年竟又持扇指着船舱外,说:“吠得不错。可我不高兴跟狗同舟共渡,你说该怎么办?”
“这……这……”大汉支吾着,额上冷汗滚个不住。
青年冷笑一声,道:“怎么,不知道?那我就帮你一把!”话音才落,他扬手挥扇,竟召出一股黑风将那大汉整个卷起。
那方脸大汉修为远不如这青年,此时全无反抗余地,只能被裹挟出船舱外,眼看就要被抛进弱水中。却听有人喝了一声佛号,而那大汉的身体将将在离水面半尺多高的地方停住,似有一只无形巨掌稳稳托着他的双足。
这路见不平的人居然是个和尚,而且修为似乎还在那苍雷教徒之上。
而顾旸则在心中暗暗叹息。方才他看不过眼,本要出手,却没想到有人比他动作还快。看来他果然不该喝光一葫芦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