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飞虫叫青蚨。青蚨有母子相依的天性,母虫与子虫即便分离也会仍飞聚一处。所以俗世中有人用青蚨母子的血分别涂在铜钱上,若把母钱留在家中,子钱花出去后必会飞回,所以有“青蚨还钱”之说。对修士来说,青蚨的血是制作传音符箓的重要材料。一般一套传音符包括一张母符和八十张子符。使用时放出子符,便可将消息带给持有母符的人。用这样的传音符传递消息快速又安全。
顾旸便是用这种符箓,将渡口见闻一五一十上报师尊微尘道君知晓的。但这位师尊回他口信时用的却是纸鹤,比起青蚨血制成的传音符,纸鹤飞行速度慢,也谈不上保密。元婴道君的纸鹤不能说是低级货,但顾旸还是不免有些失落。
而且师尊的回复未免过于简单,只有一句“知道了”。
这是什么意思……顾旸心中郁郁。
集市已经渐渐开始散了。鬼船还没有出现,但人们已经自觉在码头排起了长队。队伍中站在最前端的是十来个金丹修士,不过最显眼的却是队伍中间靠后的位置,几个年轻女修正凑在一起说说笑笑,衣袂飘举,莺声软语。顾旸瞥了眼她们道袍上的纹章,是归海宗的人。这几日来天关聚集的中洲道门越来越多,归海宗只是其中之一。看这几个女弟子如此惬意轻松,想必已经得到进入瀚海秘境的资格了吧……
在等候的人群中,他发现了几个眼熟的身影,曾与他一起在天关抗魔的数位金丹,太乙归元门的明心,甚至还看到了兴云宗的龙滔奕和丁琳。
他在队伍里没有发现江心月。
他背着剑匣慢吞吞踱到队伍最末尾,同前面的人隔开一臂远的距离。
他思考时习惯摸剑,但现在他的剑收在背后的剑匣中。他只得两手环抱在胸前,低头默想拜师那日的情形。他因为内疚而出手帮江心月挡了一巴掌。当时的经过想必全被他那位师尊看在眼里。而后微尘道君没有跟他提过断灵峡,没有说剑气的事情,更没有开解他的内疚,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离那江心月远点儿……
他听到有脚步声由远而近,他循声瞄了一眼,却见那江心月步履轻盈地走过来,排在他身后。她怀中抱着一大捧玫红色的天宝花,这花在三界河岸边长着不少,除了颜色悦目,香气怡人外,再没什么可称道的地方。
这江心月恐怕还没有发现排在她面前的是什么人,她整个心神似乎都被怀里的鲜花吸引住了。这倒方便顾旸用余光暗暗观察她。只见她螓首微低,似是在细嗅芬芳,她大半脸庞几乎要埋在花里,虽然看不清脸上的神情,但应该很喜欢这花的样子。
顾旸心中越发疑惑,究竟是眼前这人伪装得太好,还是他和师尊直觉有误。
突然有人在他身侧咳嗽了一声,顾旸方惊醒过来,偏头一看,是归元门的明心,对他稽首行礼:“原来顾师兄也要去鬼市,只是方才在集市上怎么没碰到你?”
顾旸觉得有些窘迫,一来他跟明心并不相熟,尚不知他过来搭讪的目的,二来更不知道自己之前觑视江心月的样子,被他看去多少。不过看明心的眼神,顾旸觉得恐怕这家伙对他有些误会。
而那江心月显然才注意到是谁自己站在面前,顾旸看到她脸上流露出惊讶的神情,手中的花束一时没捧稳,落在地上好几枝。
顾旸心中暗暗叹息,但也只得俯身帮她捡花。天宝花的茎上有些小刺,顾旸没留神手指竟被划了一下,他本能收回手指吮了吮,舌尖尝到一丝血腥味。那江心月也蹲下身来,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关切,还递过来一个小小的药瓶。
顾旸不敢用她的药,而是翻出自己刚买的来。伤口很浅,药粉撒上去很快便愈合了。鬼市虽然忌讳活人身上沾到血气,但这点儿应该并不碍事。他直起身瞥了眼明心,比起鬼市的忌讳,眼前这个正眼观鼻鼻观心、极力降低存在感的家伙更让他头痛。
“只有你一个人,明玉没来么?”顾旸这是明知故问。他昨日便听明玉说了,要跟明瑞一起安顿接待其他中洲门派的弟子,无法抽身去鬼市。
果然明心将他已经知道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而那江心月低头捧着花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三个人同时陷入一种诡异的气氛中。
顾旸无意打破沉默,掉头去看夕阳下的三界河。此时日已经西沉,流动的河水泛起暗金色的波光。他沿河向上游眺望,只见萧萧疏林远树,正笼在淡紫色的暮霭中。
他听到河水越流越快,水声也越来越响。那紫色薄雾下出现了一条银线,既而渐近,那银线已经翻滚成高耸的白浪,如玉城雪峰自天际而来,而水声已经响成雷霆。忽然玉城破碎,雪峰崩塌,显出一艘漆黑色的楼船。眨眼间,船已泊靠在码头边,而数丈高的潮水直扑岸上等待的人群。
都是修行之人,或凌空腾跃躲过浪头,或撑起灵气屏障,更有熟门熟路的早早祭出了避水的法器,好整以暇,静赏奇观。当然,也不乏个别反应得慢了些,顷刻间被淋成了落汤鸡。
这鬼船顾旸已经见识过两次,算得上轻车熟路。这一回站的位置又靠后,见潮水过来,一手扯明心一手拉江心月,向后轻身疾退十数尺。落地时,潮水已经慢慢退却,而三人从头发丝到鞋底,半点儿没湿着。
明心这才回过神来,向顾旸连道了几声谢,而那江心月也对他无声稽首。
经过这一遭,三人之间的尴尬有些松动。明心谢过顾旸,又倒退两步,对江心月低声唱个喏,道:“在下太乙归元门明心,江道友,我们之前见过的。”
顾旸还没有道号,他早算不得星河剑派的人了,但如今宗门要报玄玑门也不合适,便只对江心月微微点头,说了自己的名字:“顾旸。”
却见江心月翻起右掌,用左手在上头比划了个反写的“阳”字,看眼神是想问他名字的写法。
顾旸摇了摇头:“不是这个,从日从昜。”
那江心月点点头,同两个人各自重施一礼。
这会儿功夫,打那鬼船上下来一男一女两个总角孩童,穿着红衣举着红伞,相貌俊俏精致,只是脸色惨白如纸。只听两个童子齐齐扬声高唱了一句:“中元之夜,鬼市迎客,要去的上船啦!”
而未待码头上的人有所动作,自天关方向又有十数道遁光破空而来,其中三道飞得尤其快,顾旸思忖那该是元婴修士御剑飞行才会有的速度。待他们落地,顾旸已经看清,领头的果然是三位元婴道君,其中唯一一名男子是丁隐,依旧一袭深蓝长衫。余下两名女子却眼生得很,但顾旸留意到其中一位所披外袍上绣着北斗,服色风格也跟素和身上那件一致,显然也是玄玑门的人。而其余十几名修士,修为比不上这三位道君,但看行头也都是各大派的精英弟子。
因为元婴道君的出现,渡口霎时鸦雀无声。人群自觉退开,让出码头栈道。这就是强者为尊的修真界,即使丁隐等人来得最晚,但却可以最先上船,而其他人即使先到也要退让静候。
顾旸发现丁隐的视线正投在他身上,或者说是他身后的剑匣上。而另外两位女道君见状也跟着看了过来。但三位元婴并未多加停留,丁隐对他微微颔首,而后旋即举步通过栈道,行经处两旁金丹长揖,筑基则须屈膝跪送,而练气期早已匍匐拜倒在尘埃里。而后金丹修士们也跟随在几位道君身后登上楼船。自楼船上又吊下一艘画舫和一艘小艇,而后楼船便先开走了。那楼船里有鬼市开设的更高级的交易会场,只接待金丹以上的客人,而这蓬舸才是摆渡余下这些人去鬼市的。
码头跪了一地的人此时纷纷起身,重新列队。稍大些的画舫前排着的多是道门子弟,而散修们则自觉拥向那乌篷船。明心跟顾旸和江心月稽首道了个别,便匆匆寻同门去了。顾旸看到龙滔奕和丁琳站在画舫那队伍中,显然他们已经看到了自己身边的江心月,女的表情冷淡倒也看不出什么,但那男的么……龙滔奕望向江心月时目光显然情意绵绵,但转到顾旸身上,却流露出隐约的敌意。顾旸心里有些不耐烦,但既然微尘道君让他无薄琐屑仇,自然该谨遵师命,于是只好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而江心月早自顾自走向散修那队,倒像真的对龙滔奕流露的情谊无动于衷。于是顾旸发现那姓龙的看自己的眼神又疾厉了几分,似乎真是要把自己当情敌看了,这可真是酒糟鼻不吃酒。顾旸心中苦笑,面上冷笑,顶着那芒刺在背的视线也往散修那队走。
而那两名童子已经在码头上另挑了个空地。那女童手中伞一收,又现出一张长案,这才脆生生开口:“鬼市交易只用灵石,符钱不收,没准备灵石的客人,可以在此兑换。”
于是两队长龙又一次乱了形状。
顾旸记得往年在鬼船童子这里,要兑换一块下品灵石所需黄符并非中洲道庭规定的五张而是八张,而兑换一块中品灵石则需要一打朱符。对底层小修来说,灵石十分难得,他们主要使用的通货是黄符和朱符,鬼市这黑心的兑换比例显然是店大欺客。他看到有几个人正在不满地吵嚷,想必是第一次来。顾旸不由暗暗摇头,幽冥鬼市不受道庭管控,即使此刻是道宗亲至,也要遵守鬼市的规矩,恐怕这几个新人最后不能登船了。
顾旸身上有三百黄符和三百朱符,但此刻并不需要去兑换成灵石花,将它们制成法术符箓更有用。
其中黄符大多是顾旸自己攒下的,而朱符则是微尘道君给的,说是即使身为剑修,一生修为都在剑上,但多些防身的手段并不是坏事。顾旸同太乙归元门的明玉有些交情,这件事微尘道君想来是知情的。而明玉恰好是个符修,且以一个筑基修士来说,水平很不赖。顾旸并不准备去找他。尽管那做师尊的曾提点他,微时故交比别的朋友更显难得,但只怕是微尘道君在以己度人。顾旸生得晚,而微尘道君成名极早,他不知道这位师尊未成名前跟什么人有怎样的交情,但他可以确定,自己跟明玉并没有有交谊深厚到可以让对方在瀚海秘境开启前夕耗费心力为他制作灵符的地步,或许十几道黄符并非全无可能,但朱符……还真不如让他去鬼市找符师来得稳妥。
他也曾有真心交下的友人,那人不会画符,但可以放心将背后空门托付给他。后来那人死了,为帮他挡下一头妖兽而送命。当时顾旸杀红了眼,背后的人倒下时他还没察觉,等意识到时,已经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抢不回了。
他记得老穆嗜酒,生前一直眼馋一种鬼市特产的佳酿,但囊中羞涩一直未能得偿所愿。眼下老穆若在,正该请他好好喝上一顿,哪怕还在丧期里,也可以沽几壶酒祭他的亡魂。可惜那时顾旸每日疲于厮杀挣命,没有任何祭奠。如今七七早过,就算他想在夜台奠酒都不能够。也不知道故人重归轮回时有没有怪他。
顾旸心中怅惘,他想,酒还是要买的,今夕是中元,如果可以,他想大醉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