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晚上你能不能帮我扎两头牛?”曼尼一边问,一边抬头望望桌子对面的舒力图。
“不行,”舒力图说,“那可不行,我现在不扎牛啦。”曼尼低下眼睛看着他自己的玻璃酒杯。他心里已经料到了这个回答,现在果然听到了。嗯,他听到了。“我很抱歉,曼尼,但是我现在不扎牛啦。”舒力图望了望自己的双手。“没关系的。”曼尼说。“我太老了,对不起。”舒力图说。
“没关系的,我只是问问你罢了。”曼尼说。“是明天的夜场吧?”
“嗯,对。我想我只要有一个好的长矛手,我一定能获胜。”
“给你多少?”
“三百比塞塔。”
“这么少?我扎牛还比这拿得多一点呢。”
“我知道,”曼尼说,“我丝毫没有任何权利请求你。”
“你为什么还干这一行?”舒力图问,“你为什么不把你的辫子剪掉,曼尼?”
“我不知道。”曼尼说。
“你啊,咱俩岁数都差不多,你也差不多跟我一样老了。”舒力图说。
“这我知道,”曼尼说,“但是我不得不干啊。要是我能安排好,做到力量相当那就好了,我要的只是这个。你不知道的,我不得不坚持干下去啊,铁手。”
“不,你没有必要这样干。”
“不,你不明白的,我非得这样干下去不可。要知道我也曾经试过不干这一行。”
“我能明白你什么感受。可这样做是不对的。你应当脱离这一行,别再干了!真的,听我一句。”
“我办不到。而且,我最近的状态很好。”舒力图端详着他的脸。
“你住过医院。”
“但是你知道的,在我受伤以前我是干得挺出色的。”舒力图没说什么。他把茶托侧过来,把里面的科涅克白兰地酒倒进他的玻璃酒杯。“报上评价我说,他们从没看到比这更好的绝技。”
曼尼说。
舒力图望着他。“这点我有信心,我知道我一旦干起来,会干得很好的。”曼尼说。“不,你太老了。”长矛手说。“不,”曼尼说,“你比我还大上十岁呢。”
“我和你的情况不一样。”
“我知道我还不太老。”曼尼说。然后他们默默地坐在那儿,曼尼望着长矛手的脸。“我受伤以前干得很出色。”曼尼开口说。“我想你应该来看我斗牛的,铁手。”曼尼带有责备的口气说。
“我不想来看你,”舒力图说,“呵呵,看你斗牛叫我神经紧张。”
“你已经好久没看我斗过牛。”
“我看你斗牛看得够多了,我的兄弟。”舒力图望着曼尼,避开他的眼光。“我看你应该退出这一行了,曼尼。”
“我不能,”曼尼说,“我现在会干得很好的,我说的是真的。”
舒力图俯身向前,把手放在桌子上。“你听着。那好吧,我就给你扎牛吧。不过答应我一点,要是你明天******得不好,那你就离开。懂吗?你能做到吗?”
“太好了,当然可以。”舒力图背向后靠,放心了。
“你得退出这一行,”他说,“别胡闹了。还有,你得剪掉这根辫子。”
“我并不是非退出不可啊,”曼尼说,“你看我吧。我的身体还强着呢。”舒力图站了起来。他觉得争论得累了。“你非得退出不可,”他说,“听着,我要亲自给你剪掉辫子。”
“不,你剪不了,”曼尼说,“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看着吧。”
舒力图叫侍应生。“走吧,”舒力图说,“我们上旅馆去。”曼尼从座位底下拿出手提箱。他很高兴,因为他知道舒力图会给他扎牛。舒力图是还活着的最好的长矛手。现在一切都好办了。
“我们上旅馆去,得吃点儿东西了。”舒力图说。曼尼站在马场上,正等待查理·卓别林班里的人下场。舒力图站在他旁边。他们站的地方光线很暗。那通向斗牛场的高高的门紧闭着。在那,他先听到一阵叫嚷,接着又听到一阵大笑。后来就寂静下来了。曼尼爱闻马场这儿的马厩的气味,他觉得这种气味在黑暗中闻起来其实挺不错的。斗牛场里响起了另外一阵吼叫,接下来是一片喝彩声,好一阵的喝彩,持续不断。
“你见过这些家伙吗?”舒力图问道,在黑暗中隐约可见他高大的身材站在曼尼的身边。
“还真没见过。”曼尼说。“你不知道,他们可真滑稽。”舒力图说。他在暗处独自微笑着。
通向斗牛场的双扇门给打开了,它很高大严实,曼尼看到斗牛场处在弧光灯强光的照射下,周围则是漆黑漆黑的高高升起的观众席。两个穿得像流浪汉一样的男人边跑边鞠躬。跟在后面的那个,穿着旅馆侍应生制服的人,则俯身捡起了扔在沙地里的帽子和手杖,然后把它们扔回黑暗中。
这时候,马场上的电灯亮起来了。“我骑上马,你去把大伙儿召集来。”舒力图说。从他们身后传来了骡子丁丁当当的铃声。几头骡子来到斗牛场上,它们是和死牛拴在一起,用来拖走死牛的。
斗牛助手们刚才在围栏和座位之间的通道上看了场滑稽斗牛。这会儿他们正走回来,在马场的灯光下簇拥在一起站着谈话。这时候,一个穿着银色和橘红色衣服的、俊俏的小伙子来到曼尼跟前,微笑着。
“你好,我是埃尔南德斯。”他伸出手来说。曼尼和他握了握手。“今晚我们斗的是十足的大象。”小伙子兴奋地说。“它们可都是有角的大家伙。”曼尼同意地说。“你好像抽了最坏的签。”小伙子说。“没关系,”曼尼说,“牛越大,给穷人们吃的肉也就越多。”
“那一个长矛手你是打哪儿找来的?”埃尔南德斯咧嘴笑着说。
“那是我的一个老伙伴,”曼尼说,“把你的斗牛助手排好可以吗?我看看我有哪些人。”
“你有的这些小伙子还都挺不错。”埃尔南德斯说。他感到很高兴。在这之前,他已经在夜场斗过两次牛了,在马德里开始有了一批追捧他的人。他很开心,几分钟以后,斗牛就要开始了。
“长矛手都在哪儿?”曼尼问。“这会儿啊,他们都在后面畜栏里争着要骑好看的马呢。”埃尔南德斯咧开嘴笑着说。又是几头骡子从门口冲进来,鞭子啪啪地抽打着,铃铛发出刺耳的响声,那小公牛在沙地上犁出了一条凹痕。
公牛刚拖过去,他们就列队,准备开始入场。曼尼和埃尔南德斯站在前面。斗牛队的那些年轻小伙子都站在他们后面,他们那的沉重的披风叠起来搭在他们的胳臂上。而在背后,四个长矛手骑在骏马上,在半明半暗的畜栏里手里笔直握着钢尖长矛,等待着出场。
“雷塔纳真怪,他不让我们有足够的亮光来看看马。”一个长矛手说。
“他知道,假如我们不看清这些精瘦的老马,我们就会高兴些。”另一个长矛手回答。
“我想,我骑的这个东西只能勉勉强强让我离开地面。”那第一个长矛手说。
“不管怎么说,它们总算都是马。”
“当然,它们还算都是马。”这些长矛手在黑暗中骑在皮包骨头的马上议论着。舒力图一句话也没有说。他骑着这些马中唯一比较坚实的一匹。在这之前,他已经试过它,在畜栏里让它转来转去。不论他拉马嚼子、踢马刺,它都有反应。然后他拉掉它右眼上的布带,割断捆紧它耳朵的绳子。能看出来,这是一匹强壮的好马,四条腿站得稳稳的。他知道,他所需要的正是这样的马。于是他打算在整场斗牛中都骑着它。随后他骑上马,在黑暗中坐在填得鼓鼓的大马鞍上等着入场。这个时候,他已经在脑子里想着在整场斗牛中扎牛的情景了。其余的几个长矛手在他的两边继续聊天。不过他都没听到他们在谈什么。
两个剑手一起站在他们的三个杂役前面,他们的披风都一个式样地叠起来搭在左臂上。曼尼打量着他背后的三个小伙子,看样子他们都是马德里人,像埃尔南德斯一样,是约摸十九岁光景的小伙子。其中有一个是吉卜赛人,他的神情严肃,沉着,脸黑黑的。他喜欢这人的模样。于是他转过身去。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他问那个吉卜赛人。“伏尔泰斯。”吉卜赛人说。
“这个名字不错。”曼尼说。那吉卜赛人露出牙齿笑了笑。“听我的,公牛一出场,你就迎上去,逗它跑一阵子,好吗?”曼尼说。“行。”那吉卜赛人说。他脸很严肃。看样子他已经开始考虑他该怎么干了。“开始吧。”曼尼对艾尔南德斯说。“好。咱们走吧。”于是他们入场了,在弧光灯的照耀下,他们穿过铺沙的斗牛场。他们那高高昂起的头随着音乐的节奏一摇一晃,右手自由地摆动着。他们的斗牛队尾随着出来,长矛手骑着马跟在后面,再往后是斗牛场的杂役和一群丁丁当当的骡子。当他们穿过斗牛场的时候,人们为埃尔南德斯喝彩。他们威风凛凛、大摇大摆地迈步向前,眼睛笔直地望着前面。
斗牛队走到主席面前,他们鞠了一躬,队伍就各自散开,各就各位。斗牛士走到围栏那儿,放下沉重的披风,换上较轻而实用的斗牛披风。骡子退出去了。长矛手们则绕着场子跃马奔驰,其中两个从他们进来的那扇门里出去了。最后,杂役上场,把地上的沙扫平。
雷塔纳的一个代理人给曼尼倒了一杯水,曼尼把水喝了。那人是做他的管事和给他拿剑的。而那边埃尔南德斯则刚跟自己的管事谈完话走过来。
“看来你很受欢迎,孩子。”曼尼向他祝贺。“嗯,是的,他们都喜欢我。”埃尔南德斯高兴地说。“入场式感觉怎么样?”曼尼问雷塔纳派来的人。“像一场婚礼似的,”那个拿剑的人说,“很好。知道吗?你出场就跟何塞里托和贝尔蒙特一模一样。”舒力图骑着马从旁边走过,就像一座巨大的骑马人的雕像。他掉转马头,让它向着斗牛场远处的牛栏走去,牛将从那儿出场。在弧光灯下,一切感觉都很奇怪。为了多挣钱,他一般都是在白日场出现,也就是在午后灼热的骄阳下扎牛。他不喜欢像在弧光灯下扎牛这类的玩意儿。他心里巴望快点开始。
曼尼走到他跟前。“扎它,铁手,”他说,“给我煞一煞它的威风。”
“放心,我会扎的,老弟,”舒力图往沙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我要叫它跳出斗牛场。”
“别忘了,要用全身力量扎它,铁手。”曼尼说。“放心,我会用全身力量扎它的,”舒力图说,“它怎么还不出来?”
“小心,现在它过来了。”曼尼说。
舒力图坐在马背上,他的脚套在盒式马镜里,而那两条穿着鹿皮护甲的粗壮的腿,则紧紧把马夹住。他的左手挽着缰绳,右手握着长矛,那阔边帽被他拉到眼睛上面,用来挡开灯光,他注视着远处牛栏的门。马的耳朵在抖动,舒力图用左手轻轻拍了拍马。牛栏的那扇红门打开了,舒力图隔着斗牛场向那空空的过道目不转睛地望了一会儿。接着,那头公牛一下子猛冲出来。在它来到灯光底下的时候,四条腿突然滑了一下,随后就狂奔着冲将过来。它轻捷地飞跑着,除了在冲过来的时候,它宽阔的鼻孔呼呼出气的声音以外没发出一点声响。突然从黑暗的畜栏里被放出来,自在了,它很高兴。
《先驱报》的那个后备斗牛评论员坐在第一排位子上,看样子似乎有点微微觉得厌烦,他向前俯着身子,在膝前的水泥墙上草草地写道:“冈巴涅罗,黑种,42号,以每小时九十英里的速度气吁吁地出场……”
曼尼背靠着围栏,望着那头公牛。他一挥手,那个吉卜赛人就拖着披风跑了出来。那头公牛,低着头,翘起尾巴,转过身,狂奔着向披风猛冲。吉卜赛人忽左忽右地跑着。当他从它身边经过的时候,那头公牛看到了他,于是弃下披风,向人冲过去。吉卜赛人飞跑着,就在公牛把牛角撞到围栏的红板壁上的时候,从板壁上一跃而过。那公牛用角抵了两次,都是傻乎乎地抵进了木板。
那个《先驱报》的评论员点了一支香烟,把火柴扔到牛身上,然后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下面的话:“这家伙个儿很大,牛角粗壮,足以让用现钱买票的观众满意。看起来冈巴涅罗似乎想切入斗牛士的地区。”在公牛猛撞板壁的时候,曼尼迈步走到硬沙地上。
他从眼角里瞥见舒力图骑着一匹白马,正在围栏附近,斗牛场地圆周的左边大概四分之一的地方。曼尼靠胸前举着披风,一手提着一个褶层,对公牛大喊:“嘿!嘿!过来,大家伙。”公牛转过身,把身子在板壁上猛抵一下,借这股势头急冲过来,直冲进披风。这个时候曼尼随着公牛这一下猛冲,向旁边跨了一步,接着他的脚跟一转,在牛角前把披风急转着挥了过去。就这一次挥动停下的时候,他又面对着这头公牛了,然后以同样的姿势把披风紧靠胸前举着,于是当公牛再次冲过来时,他又脚跟一转。就这样,他每一次挥动,人们就发出一阵呼喊。
他一连四次向牛挥动着披风,他把披风举得像滚滚的巨浪,而且每一次都把牛逗得不得不转过身再向他冲过来。在第五次挥动结束以后,他把披风放在他的臀部,然后转动脚跟,披风像芭蕾舞演员的裙子一样挥动着,这回他又逗得公牛像腰带一样绕着他打转。这个时候,只见他闪开一步,让公牛面对着骑在白马上的舒力图。公牛走上前去,稳稳地站住。马向着公牛,耳朵向前伸着,嘴唇在发抖。舒力图用帽子遮住眼睛,只见他俯身向前,夹在腋下的长矛前后伸出,一半向下,形成了一个锐角,那上面的三角铁矛尖直指公牛。
那个《先驱报》后备评论员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牛,写道,“老将曼尼设计了一组观众喜爱的绝招,并以酷似贝尔蒙特的风格结束。他博得了无数老观众的喝彩。现在,我们进入到骑马扎牛的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