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正衡/
江南人爱茶。在江南人眼中,会品茶的人都是有涵养的人。所谓一壶清茶可洗十年尘埃,茶的顺其自然的灵性、谦谦君子的风范,更令文人雅士垂爱。水软风轻的江南,它的每一杯苦且清香的茶水,都会将一种灵气与韵味融入你的生命。
江南的茶意里,又总是蕴绕着古镇的气息。犹记得那年的梅雨初夏,我流连在太湖边的古镇南浔和震泽,因为雨,走进了一家茶馆,依花窗而坐,要了一壶碧螺春,伴着氤氲的茶香,凝望河对岸薄烟空灵的亭台楼榭,细细啜饮。雨打檐瓦,传入耳中尽是平平仄仄。忽然有两个旗袍女子抱着琵琶走到厅堂里一张桌前坐下,曼妙的评弹声悠然而起,伴着咿咿呀呀的唱,吴侬软语虽听不太懂,但音调婉转悦耳。那一刻,分明地感觉到,正是茶,赋予了江南特有的内涵与灵性,一如扮靓了女人婀娜身姿的丝绸旗袍。半个下午,我就坐在那窗下,看傍水人家,看矮檐窗,绿荫掩映,石阶宛在水中央。迭影交错里,倏然间悠悠摇出一艘小船来,白衫黑裤的船娘,腰肢款摆,盈盈地船尾把橹轻剪涟漪,咿呀声弥散在清香久远的弦音唱韵里。
接连续了两壶水,绿色的碧螺春被倾情浸泡,看不见轮回却兀自在轮回。茶水清碧微黄,苦涩中带着馥郁的兰气,绕齿三匝的回味里,犹如一缕清风吹过林间,自有一丝淡淡的朦胧和一抹幽幽的宁静。江南的茶,真的就如婉约的江南女子,低眉敛笑,容颜恬淡,肤如凝脂,手如柔荑,曼妙柔情,总给人千回百转欲说还休的滋味。梅雨江南,一壶喝不尽的碧螺春,一帘永远走不出的幽梦……
江南的名茶,除了产自鸟语花香的太湖之东山岛的碧螺春,还有西湖的龙井和黄山的毛峰。如果说,以“色绿、香郁、味醇、形美”四绝名于世的龙井透着一份从容和闲适,宛若大家闺秀,而外形卷曲如螺、香馥若兰、回味隽永的碧螺春就是怀春少女,那么,长年得云雾滋润而风韵绰然、香气清高持久的黄山毛峰,便如出水芙蓉了。
作为皖人,我当然更偏爱美丽而骄傲的黄山茶。黄山毛峰入杯冲泡,雾气结顶,汤色清碧,嫩芽成朵,叶底黄绿有活力。汲来好水煮顶级毛峰,释放到杯杯盏盏里,细细品啜,甘甜醇和,回味香绵,尤能温暖舒畅一颗如江南一样恬淡的心。在我的味觉里,黄山茶就是一片绿萝藤蔓,沿着记忆的方向漫延,有一种朦胧如水墨画的江南气质。山长水远,不论置身何处,只要能喝到一杯黄山茶,你就被引领着穿越千年风尘,回到“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故乡。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朋友朱幸福在上海《新民晚报》上发表文章,叙述古镇西河的“斗茶”逸事。云是西河人晨起洗漱后,第一件事便是泡一宜兴小壶酽茶,纳于袖间,出门走动,遇者若为同好,即出袖中物相与啜饮,比试香茗高下。说实话,我在那个小镇教过十年书,只有耳闻却不曾亲睹,或许是时过境迁了吧。但我二十多年前却在皖南泾县一个叫苏红的深山里见识过一种颇有意趣的土罐茶。罐只有拳头般大,堪可盈手一握,陶土制的,外表深灰,内里积了陈年茶垢显得漆黑。烤茶时,但见女主人将三个洗净的小罐置于火塘上,待水分烤干,始逐一放入茶叶慢慢地烤。其间,不时地将小罐端起来抖上翻下,反复多次,直至茶叶被烤得色泽幽亮,香气四溢,方轮流往小罐里注入沸水,泡沫激起刚好齐罐口,复将小罐壅入火塘边滚烫的炭灰中。片刻,罐里水沸,就可以一一倒出来喝了……此茶稍带烟火味,入口苦涩,待舌头轻轻一搅,却有满口的清甜奇香。
城市里当然更有不错的茶。这是一家茶艺馆,静静地坐落在街市的一隅,闹中求静,现代中溯回古典。从外面看,雕窗画屏,飞檐重楼,很古风的徽式建筑格式。及至登堂入室,迎门的茶台上,清一色高档茶盒,黄山毛峰、西湖龙井、君山银针、铁观音、碧螺春、太平猴魁等等。即使是室内,也置放着几十盆一人多高的观赏植物,绿叶生姿,青藤缠络,真个让人能闻到高山佳茗的芳馨!刘禹锡诗“木兰坠露香微似,瑶草临波色不如”正合这种情境。上得楼梯,所见皆为雅室格局。高人字画悬壁,桌榻几案之旁,多陈列古色陶瓷大花瓶,连光线也是柔和雅致的……不待听琴啜茗,就有一种穿越时空的年代感及郁郁苍苍的文化感将你袭裹围拢了。
先前读董桥的《下午茶》,以为喝茶最宜下午时光,及至进了这种茶室,心头一片宁静,时空的概念是淡漠得很远了。这里的一桌一几一杯一盏、一花一草无不充盈着文化的底蕴,你会觉得,在这种境地里独坐静思,真是再好不过了。
成都文殊院品茶
/郑启五/
八月,瓜果飘香的乌鲁木齐。骤增的台湾游客使乌市直飞厦门的机票大为吃紧。无奈中我只得先飞成都,幸运地滞留了三天。迫不得已多花了数百元,却满足了对蜀都古城的一往情深。加之近年来我嗜茶日深,品八方珍茗已成本人如日东升的趣好。四川的“蒙顶甘露”、“峨嵋毛峰”色翠绿、味醇爽,皆乃我神往已久的茗中佳人,如今也算有缘千里来相会了。同行的有昆明的老吴,两人一同下榻市中心人民路上价廉的航空招待所。老吴是个“老成都”了,如数家珍地一一列举了此地必游的名山名寺。后来我买了旅游图,图上所绘与老吴所言不二,这样我一下便拥有了“有声”与“文字”两种版本的行动参谋。
游踪极广的我开始对游点采取了“向着特点开步走”的方针。眼下几乎到哪里也少不了山与庙,千篇一律的石径,大同小异的泥塑菩萨已令我兴味索然,有时近乎扛着“完成任务”的心态,去为大山包流汗,去与诸神像照面!忍无可忍,唯有谢绝一切缺乏个性的名胜。
“武侯祠”是值得去的,毕竟《三国演义》中的许多文字变成了砖石,砌成方方块块真真假假曲曲弯弯没有悬念的章回。和平的阳光明媚得使谁都有雅兴一赏战争留下的景观,而如今正在上演“新三国演义”的波黑难民,当是没有这份闲情与游趣的。
“杜甫草堂”也值得一看,目睹着这位诗圣如今下榻在如此富贵的宅院,怎么吟哦出《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又怎么写得下《石壕吏》战乱中拉夫抓丁的凄然。
天地悠悠,现代化中的成都早已脱胎换骨。千年不变的唯有那“茶园”——各处古迹名胜必设的要津,天府百姓长饮不醉的老巢。蜀国非南国,连国语也稍有差异:扁食(馄饨)曰“抄手”,已让我文盲了一回;这“茶园”亦非八闽大地上植茶的田园,而正是我渴求无门的吃茶乐园。耳闻目染这“又一村”的“内涵”,唇未沾茶,身心已坠入其间:竹椅横陈,茶客卧饮古今;碗盖水烟袅袅,口口神品人间太平。
“文殊院”老庙我原先是不去的,可“有声”版的“导游指南”力劝,说它占地面积大,创建于隋朝,近几年增修的塔、殿、亭、廊便是特点。我一听怒从心起,这是什么屁特点,把营建这些假古迹的银两拿去盖学校该有多好!怒火一熄,又觉偏激得过火,双足便在矛矛盾盾之中勉强顺从了“文殊院”近乎广告的说辞——“闹市净土”的诱引。
与上班的人流一同挤车,一挤挤到了文殊院的路口,四面八方而来的善男信女正源源不断地汇入院门。我不慌不忙先在门外填了碗牛肉面,然后购门票五角信步而入。只见殿宇重重,众香客三叩九拜,烟雾缭绕,竟模糊了自己的所在:两年前无锡的开原寺,一年前承德的普宁寺,八年前福州的鼓山寺,……或从小为邻的厦门南普陀寺,寺寺莫不如此!我长叹一气,顿生悔意,来错了!
既来之,则安之。寺的左边是一大片园林,小桥流水,绿木扶疏,对我这佛门的门外汉而言,佛门最大的善举莫过于绿化并保育了寺庙周遭的环境。要评种草植树的先进单位,工农兵学商们大概都不是和尚的对手。佛家弟子借助了泥菩萨的神力,疲软了多少罪恶的斧锯!
前来园林中打太极拳和练香功的,以及读书看报的老人极多。你拜你的佛,我健我的身,大路朝天,一个半边!芸芸众生,各有所需,各有所喜,各有所信,此理在文殊院浓缩成透亮的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