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自己打扰了他而感到由衷的歉意,就此不再去打扰他,而且也不让别人去打扰他。我离开他之后,他那样匍匐了三分钟,便过来找我;他热泪盈眶,极其认真而又充满感情地向我道谢,由于我在上帝的指引下,救了他和许多人的命。我对他说,与其感激我,不如感谢上帝;这事算不了什么,一切有理性和人性的人都会这么做;而且我们也要感谢上帝,他选择我们把他的仁慈实施在他众多的子民身上。在这以后,这位年轻的教士便在他的同胞中工作起来,努力使他们安定下来;他对他们既是劝说,又是央求,又是争辩,又是说理,使他们保持理性;他的做法很成功,然而有一些人丧失了自我控制的能力。
这个情况我是非写下来不可的。由于这可以让人们在感情极其冲动时有所借鉴;要知道,如果过度的喜悦使人丧失理性到这种程度,那是极其危险的。在这里,我看到一种必要性,那就是对我们各种强烈的感情要保持警惕,无论欢乐和快慰,还是忧伤和愤怒,都必须如此。
在头一天,这些新乘客的种种出人意料之举使我们有些忙乱;但我们仍尽可能给他们作了安排,让他们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他们都像换了个人似的。
对于我们给予的帮助,他们全礼数周到地表示感谢,大家都知道,法国人在这方面的表现是极其突出的,第二天,他们那船长和一位教士来找我,想同我和我的侄儿谈话。船长是来商量如何处理他们的;他先是感谢我们说,我们救了他们的性命,他们非常领情,而拿他们现在所有一切来报答我们是远远不够的。那船长说,他们在烈火中匆匆拿出了一些钱财和值钱的东西,带进了他们的救生艇;如果我们肯接受,那么他们将把这些东西赠送给我们;而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我们顺路带着他们途中找个地方上岸,然后他们在那里想办法回法国去。
我侄儿打算收下他们的钱,再考虑如何安排他们。
然而我不同意他的这种想法,由于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上岸没有一分钱是不行的。如果当初在海上救了我的葡萄牙部长也这样对我,由于救了我而取走我的一切,那么我难得饿死。或者像我在巴巴里一样,在巴西也沦为奴隶——只不过不是给穆斯林主子。
于是我对那船长说,我们确实是把他们救出了危难,但这完全是我们的义务;反过来说,如果我们处于类似的灾难中,我们也会希望人家来救我们;我们相信如果我们同他们易地而处,他们也会像我们一样对待我们;要是我们把他们从火中抢出来的那点东西拿走,然后把他们送上岸之后,自己一走了之,那这种作法无异于抢劫;这就等于先让他们免于一死,然后再把他们饿死。因此我不同意收取他们任何一点东西。至于他们中途上岸的事,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他们,这对我们来说实在太难办了,由于我们这船驶往东印度;而且,尽管风把我们吹离了航线;我的侄子作为一船之长同货主们订有合同,规定这船是经由巴西走的,如果改变航线就没法向货主交代;据我看来,我们唯一可以做的是:我们一路驶去,尽量设法遇上从西印度回国的船,让他们搭船去英国或法国。
我这一番话前半部分说得十分慷慨,他们被搞得感激不尽;但得知他们将被带往东印度时,他们大为吃惊,那些乘客更是如此;于是他们都恳求说,既然我们在遇到他们之前已经偏离了航线,那至少我们可以继续这个航线,按原计划行驶,这样他们应该被带去纽芬兰,在那里很可能遇上或大或小的船只,那时他们就可以乞求那船,把他们载回出发地点加拿大。
我觉得这要求是合情合理的,因此准备同意他们;事实上,如果带着他们这批人去东印度,那么对于这些不幸者来说太糟糕,而且我们船上的储蓄也将被吃光,因此我觉得驶往纽芬兰的做法并不违背合同。而是在意外情况下我们不得不采取的行动,任何人都不应该因此指责我们。于是我同意带他们去纽芬兰,只要风向和天气没有问题;而如果风向和天气不对,那么我就带他们去西印度群岛中的马提尼克。
强劲的东风不断地吹着,天气很好;由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风向一直在东北和东南之间变动,我们损失了好几个送他们去法国的机会;由于我们遇到了几条去欧洲的船,其中有两条是从圣克里斯托弗斯驶出的法国船;但由于他们在逆风中行驶了许多天,因此不敢让更多的人搭乘,以免路上粮食不够,这样大家都得挨饿;于是我们只好继续航行。一星期之后,我们抵达了纽芬兰的班克斯;在那里,我们把他们送上岸,然后,如果他们能备足食品,这船就再把他们送回法国。然而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那位年轻的教士。由于他听说我们去东印度之后,就希望同我们一路走,要我们在科罗曼德尔海岸给他上岸。对于这个要求,我爽快地同意了,由于我就是非常喜欢这个人——以后可以看出,我喜欢这个人是有道理的。同样,还有四个海员自愿留在我们船上,后来事实证明,他们都是很得力的人。
打那以后,我们朝西印度群岛驶去,航向是正南和正南偏东,在二十一天的行驶中,有时风极小,甚至完全无风。就在那个时候,我又碰上了另一件事,那情形同样十分凄惨,使我又发恻隐之心。
在一六九五年三月十九日,我们看到了一艘帆船,当时我们是在北纬二十七度五分,航向是东南偏南。我们发现一艘很大的船正向我们驶来,但一时弄不清这是条什么样的船;后来彼此近了一些,我们才发现这条船没了主桅中桅,前桅和第一斜桅都没有了;接着它放了一炮,表示需要救助。这时天气晴朗,疾风劲吹,风向是西北,因此一会儿后,我们靠近了它,可以向上面的人喊话了。
我们得知,这是一艘布里斯托尔的船,现在从巴巴多斯回国;然而在巴巴多斯遇上了可怕的飓风竟被吹离了停靠地,而那时离准备出航还有好几天,再加上船长和大副又在岸上;因此即使撇开飓风不谈,他们的处境也相当不妙,必须有大能人才有本事把船驾回去。他们在海上已经有九个星期了,在飓风之后,他们又遇上了一次可怕的暴风雨,把他们往西刮得晕头转向,而且桅杆也断了几根。他们对我们说,他们觉得已到了巴哈马群岛,但就在那时,从西北方向吹来强劲的风,又把他们朝东南刮走;由于他们只剩下一张主桅构成的下行大横帆,他们便竖起一根应急的前桅,挂上一块方帆似的东西。凭这些,他们不以抢风行驶,只能勉强地驶往加那利群岛。
但最糟糕的是,他们经过这番折腾,精疲力竭。而且食物短缺,差不多到了挨饿的地步;他们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淡水还没有吃完,另外还有半桶面粉;糖倒有不少;起先有些蜜饯,但结果被一扫而光;再有就是七桶朗姆酒。
船上的乘客中有一位小伙子,他是同母亲和一名女仆上船的,当时他们的船要启航了,便匆匆在夜里上去了,倒霉的是接着就来了飓风;他们由于什么食物都没准备,处境更糟;由于那些海员自己都在挨饿,对那些不幸的乘客也顾不上了。因此他们三人当时的情形实在凄惨得难以形容。
我要不是受好奇心驱使,来到他们船上,那么也不知道这个情形了。他们那船上现在是二副当家。他来到我们船上时,说到他们大客舱里有三位乘客十分不妙。“非但不妙,”他说,“我看他们都已经死了,由于我至少有两天没听说有关他们的情况了;不过我也不敢问,”他说,“我们没有东西可以救他们。”
我们马上行动起来,匀出一些食物接济他们;事实上,我完全不顾侄儿的意见,简直像要给那船备足食物,宁可自己去弗吉尼亚或其他地方再补充给养,然而没有必要那样做。
然而,眼下他们处于一种新的危险之中,由于他们不能吃得太多。这位二副带着六个人将船划了过来,但这个遭难的不幸者看上去也十分虚弱,饿得已快半死;由于他私下里没留下任何食物,大家吃什么,他也吃什么。
我把肉放在他面前,并告诫他别吃太多;他吃了两三口,就开始感到恶心和难受,便暂时停下不吃了;我们的医生在肉场里调进一些药,说这个给他吃又能疗饥又能治病;他吃了以后,果然情况有所好转。与此同时,我又吩咐给其余六个人送些吃的,可这些不幸的家伙与其说是吃,不如说是吞,由于他们饿得发慌,控制不了自己;其中两个人吃得过多,结果第二天差点儿胀死。
看到这些人的悲惨情景,我大为震动;这使我想到,当初我来到那岛上时,如果没一点食物,也没法得到食物,那么我将面临多么可怕的情景;何况还时刻提心吊胆,生怕自己成了人家的食物!虽说二副这么给我讲船上那些人的悲惨情况,我心中却摆脱不了他先前告诉我的事情,就是那大船舱里有一对母子和一个女仆;据他说,他已有两三天没听到有关他们的情况了;船上人人自危,顾不上他们三个了;我由此也明白,二副他们事实上没给他们任何东西吃,其结果是他们得活活饿死,说不定已经倒毙在客舱的地板上了呢。
于是我一方面把那二副——如今我们叫他船长——和他带来的几个人留在船上,让他们吃点东西;另一方面,我吩咐大副带上十二个人,乘我专用的小艇过去,给船上的人送去一袋面包和四五块生牛肉。我们的船医嘱咐那十二个人,要他们待在那儿把肉烧熟,厨房里要有人把守,免得人们拿了生肉就吃,或者不等肉熟就把肉捞出来;他还要求他们给每个人分发食物时,每次只给一点点;他的这番话使那些饿得慌的人保全了性命;要不是他提醒,那些人真会自己走上死路一由于吃了我们带去的食物。
与此同时,我叫大副去大客舱,看看那三位不幸的乘客的情况如何,如果他们还活着,就安慰安慰他们,给他们适当的东西吃;医生又交给他一大罐汤一就是给二副喝的那种——他毫不怀疑,这汤能使他们渐渐恢复回来。
我并没有以此为满足;上面说过,我很想亲眼看看那船上的惨景。我知道,只要我一上那儿,那种情景将历历在目,印象远比听别人汇报来得真切;于是一会儿之后,我带上我们已叫他船长的二副,乘小艇过去了。到了那边船上,我发现那些不幸的人们都乱哄哄的,原来锅里的东西还没烧熟,他们已急着要取出;然而大副叫人好好地把守着厨房的门;守门的人先是苦口婆心劝大家耐心等待,后来则不得不用力把那些人挡在外面;尽管如此,大副还是叫厨师把一些饼干放在锅里,让肉汤泡软了,算是汤泡面包,然后给每人分一点,略略解点饥,并告诉他们说,正是为了保全他们的生命,才每次只给他们一点点。然而一切都没用;幸好我来到他们的船上,带来了他们的船长和一些高级船员,对他们说了许多好话,甚至还威胁说再这样就什么也不给了,总算解决了问题;要不然的话。我相信他们准会冲进厨房,把炉子上烧着的肉捞出来;由于对于饥饿的肚子来说,言词没有多大说服力。我们总算让他们安定下来,颇为小心地先让他们吃少量东西,然后第二次分发时增加一点,终于渐渐让他们填饱肚子,没发生什么问题。
但客舱里那三位不幸乘客的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他们的严重程度远远超过其他的人;首先船上的人自己本就没多少吃的,自然一开始就给他们吃得很少,后来更是完全不管他们了,因此实际上可以说他们已经六七天没吃任何东西了,而在此之前的一些日子里,他们果腹的东西也极少。据别人说,那位不幸的母亲爱子心切,尽可能把食物省下来给他儿子,结果自己就先饿垮了。
当大副进舱时,只见她坐在地板上,背靠着舱壁,左右两把椅子拴在一起,把她夹在中间,她的头低低地垂在胸前,奄奄一息,看起来就像一具尸体。大副给她说些鼓励的话,尽量使她清醒过来,又给她喂肉汤。她毅动着嘴唇,但说不出话;她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告诉大副,她自己是没救了,但又指了指她的孩子,好像是说希望我们能照顾他。大副目睹此情此景,感动至极,尽力给她喂汤,但毕竟抢救得晚了,她当晚咽了气。
那儿子的情况没糟到这地步,这是他的慈母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换来的;他躺在客舱的床上,就像一个断了气的人横在那儿。他嘴里咬着一只旧手套的残余部分一由于其余部分已被他吃掉了——但他毕竟年轻,体力比他母亲强,因此给他喂下一些汤之后,他开始明显苏醒起来;过了些时候,又给他喂了两三勺汤,但他恶心起来,把东西呕了出来。
接着是照管那不幸的女仆了:她整个身子都瘫在地板上,那样子就像中了风倒在地上,并曾挣扎着要活命。她的四肢都很不自然;一只手抓着椅子,而且抓得很紧,我们好不容易才给掰开;她的另一只手搁在脑袋上,两只脚并在一起,预往客舱的桌子;总之,她的模样就像一个人经历着临死前的痛苦,然而还活着。
这个不幸的人不仅是饿坏了,也不仅仅被死亡吓坏了,她还为她的主人伤透了心,由于她很爱这位主人,然而两三天之前,她已经奄奄一息了。我们不知道该对这可怜的姑娘怎么办;尽管我们的医生把她救活了,但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有点精神失常,因此我们仍把她交给医生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