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地望着我,我想我猜出他的意思了,那是说,他没有钱;但是我错了,他的意思是在于另一方面的。“你刚才点出,我亲爱的,”他说,“在我去之前,就有个回来的路子,这句话我解作在这里就可以用钱将自己赎出。我与其出二百金镑,免得送去,到不愿花一百金镑,当我到那里时才获得自由。”“这是因为,我亲爱的,”我说,“你知道那地方没有我那么明白。”“也许是这样的,”他说,“但是我相信,你也是知道的,你也会像我那样干,假如不是因为,像你告诉我的,你有一位母亲在那里。”
我告诉他,至于我的母亲,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她是死了好几年了;至于我也许有其他在那里的亲戚,我现在不知道他们的生死了;我所受的不幸既然弄得我到我最近几年来那种地步,我对于他们已经没有通信了;他很容易可以相信,我将看出得到他们冷淡的待遇,若使我第一次去访问时却处于一个流徙的罪人的境况里面,所以若使我到那里去,我决定不去见他们;但是我关于到那里有许多计划,若使我的命运定了我必得去,这把我流徙的不快之感全拿去了;若使他看出他也是非去不可,我很容易地可以教他怎样处置自己,那么绝不是去当一个仆人,尤其因为我看出他并不缺钱,那是这种情境的唯一朋友。
他微笑着,说他未曾告诉我过他有钱。我截断他的话,告诉他我希望他不要误会我的话,以为我将希冀他能供给我什么,若使他有钱;而且,虽然我没有多少,但是我也不短钱用,当我有一点儿时候,我倒愿意加于他这项货物之上,而不肯去减少他本有的,看到不管他有多少,我知道流徙时候,他是需要他自己全部的钱的。
对于这一点他用一种最深情的态度说出他的心迹。他告诉我他所有的钱并不多,但是他绝不肯向我少说一点儿,若使我要用这笔款;他请我相信我说那句话时并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注意着我所提的他走之前的脱身办法;在这里他知道如何帮助自己,但是到了那儿他将成为世上活着最傻,最缺乏帮助的可怜人了。
我对他说他把用不着怕的事情拿来吓自己,使自己恐惧;若使他有钱,我很喜欢听说他有,他不单是可以避免他所以为流徙的结果:奴隶生活,还可以建设于一个新基础之上重新入世,像他这么一个人必定不至于没有成功,只需要这类情形里常有的勤勉;他一定会记得这是好几年前我向他建议的,提这事情为着彼此的生活起见,同恢复我们在世界的财产;我现在要告诉他,为着要他相信我有成功的把握,我完全知道用什么方法,同十分相信不会失败。他将看到我先解脱自己,不是非去不可,然后我将自由地陪他去,出于我自己的意思,或者带了够多的钱使他相信我这么干,并不是出于我没有得他的帮助就不能过活,却是为着我想我们共同的不幸是如此,足够使我们结合起来,离开这部分的世界,去到另一个地方住下,那里的人们谁也不得以我们的过去来责骂我们,我们也用不着害怕监狱,也没有死囚窟的恐惧追赶着我们;在那地方我们可以有无限的满意的回顾来瞧我们已过的灾难,当我们想起我们的敌人已经完全忘却我们了,我们是新人住在一个新世界里,谁也没有什么难听的话对我们说,我们也不对谁说。
我用这么多的理由将这点说得使他深深感动,这么圆满地答复了他自己一切的抗议,他把我拥着,对我说我这么诚心地,这么多情地待他,他将听我的话,将努力屈服于他的运命之下,为的是希望着可以得到我的帮助和安慰,同在他困苦之中有这么忠心的一个劝告者同朋友的安慰。但是他请我牢记我起先所提的话,那是说,也许有法子在他走之前就脱身,有完全避免流徙的可能,他说那是更好得多了。我对他说,他将看出同十分满意,我在这一方面也是尽我的力量干去,假使没有成功,我将把其余的办妥。
这个长久会商之后,我们分手时是做了这么浓厚的爱恋的表情,我想是相等于,假使没有超过,我们在但斯帖不鲁时候的情愫;现在我比以前看得更清楚为什么他不肯送我到伦敦,只是到但斯帖不鲁止,同为什么,当我们在那里分手时候,他告诉我那于他是不方便的,走上那一段到伦敦的路,不然他一定送我去。我前面说过他的生平叙述将成一本比我的自传更有趣味的传记;真的,里面最奇怪不过的,是他干了这不要命的生意整整二十五年,却从来没有被抓过,他所遇的成功如是特别,如是惊人,有时他过很舒服的生活,在一个地方一下子隐居了一两年,养活他自己同一个伺候他的男仆,他常坐在咖啡馆里,听被他抢过的人们叙述他们怎样子被抢,还讲出那地点同当时情境,所以他容易看出那的确是以前他干的。
他好像就是这样子住在利物浦邻近地方,当他不幸地把我当做一个拥有厚资的女人娶来,假使我是他所希望的那么一个有钱女人,我真相信,像他所说的,他将不再干那勾当,往下老是诚实地过活了。
他虽然不幸被抓,却有一种好运气,那是他实在未曾在场,当人们所告发他的那桩抢案发生时候;所以没有一个被抢的人能够发誓说他是个强盗,或者加什么罪在他身上。但是他既是跟伙伴们一同被抓,好像有一个利嘴的乡下人结结实实地赌咒他是强盗,大概还有其他人看了所出的通告会来出庭,所以法庭预料可以得到几个证人来跟他做对头,因此他还是拘留着。
然而,许他自请流徙这个提议,据我所知道的,是出于某一位大人物从中缓颊的力量,他极力劝他在受审判之前接受这提议;真的,他既晓得有几个人会来同他捣乱,我想他朋友的意思是不错的,我整天整夜老向他噜嗦,叫他不要再迟延了。
最后,很困难地,他答应了;他既不是像我那样由法庭正式许可流徙出去,所以他看出自己处于一种困难,不能避免流徙,像我以前所说他可以的那样;因为那位替他求到这恩典的好朋友为他担保,他自己会流徙去,在那规定的期间内不会回来。
这个困难将我的计划完全打破了,因为我此后所取的打救我自己的步骤由是绝对不生效力了,除非我肯丢弃他,让他一个人独自到美洲去;他申明那么他宁其冒险脱逃,虽然他深知道他会立刻走到绞台上去。
我现在一定要回头来说我自己的情形了。按我的判决词,我被流徙的时候快到了;我的保姆,她仍然是我的心腹朋友,曾想法去得一个赦令,但是这不能办到,除非是出了给我的财力太大的损失的一笔款子,得到自由而赤条条的空无一物,除非我决定重操旧业,是不如我的流徙,因为我知道在那里我能够生活,在这里却无法谋生。那位好牧师为着另一个理由坚持我不该流徙;但是人们答他道,我的生命真是他一请求就还给我了,所以他不应当再求什么。他对于我的离国感觉灵敏地伤心着,因为,他说,他怕我将失掉那些好印象,那是死的预期起先给我的,后来他的教训便更见深刻;因此位虔诚的先生对于我非常焦虑。
就另一方面说,我的想取消流徙命令的确没有从前那么渴望了,但是我极力将我的理由隐起,不让这位牧师知道,一直到底,他总是认作我是顶不愿意地,顶痛心地离国。
那是在二月里,我同其他七个所谓罪人交给一个往维基尼亚做生意的一个商人,上一只泊在德夫福特海角的船。狱吏交我们到船上,船主给一张收条。
我们整晚闭在舱口底下,这么紧紧地挤着,我想我将因为缺乏空气而窒息;第二天早上船起锚,沿河驶去,到他们所叫的巴格拜的窟的一个地方,他们告诉我们,这是在商人在合同上订好,为着使我们失掉一切偷逃的机会。然而,当船到那里,抛锚了,我们得到更大的自由,尤其准到甲板上,但是不许到船后段的甲板,那是特别留着给船主同旅客们。
当从我头顶上面人们嘈杂的声音,同船的行动,我看出又扬帆出发了,我起先很惊异,怕的是我们将直接放洋,我们的朋友不许再来看我们了;但是不久我就安心了,当我看出他们又抛锚,一会儿就有人来向我们通告我们是在哪里,第二天早上我们可以有走上甲板的自由,我们的朋友也可以来望我们,假使我们有朋友的话。
整晚里我躺在舱面的硬板之上,像我们这一帮其他的搭客那样,但是我们带有铺盖可睡的人们后来可以住在小房里,还有一间房子可以安置衣服箱子,假使我有行李的话(这句话很可以添上去),因为里面有几个人,除开背上所穿的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内衣,衬衫,一块布,或者一件羊毛衣服,也没有一个小铜币可以拿来自助;然而我看他们在船里也过得不坏,尤其女人们,她们替水手们洗衣服,得到钱足够她们购买她们所需要的任何普通东西。
当第二早我们有到甲板上的自由时候,我问一位船员,我可以不可以有送一封信给岸上人的自由,让我的朋友们知道船靠在什么地方,吩咐将一些必需品送来给我。这位好像是一个水手长,一个非常文雅有礼貌的人,他告诉我可以有这种自由,以及其他我所想得,而他能够无危险地允许我的一切自由。我对他说我不想别的;他答道这只船的舢板将在下次潮来时上伦敦去,他将叫人们把我的信带去。
所以,当那只舢板开的时候,水手长来找我,对我说那只舢板将开了,他自己也去,问我信写好没有,他将自己留心着。我自己早已预备有,这你们是会相信的,笔,墨水,同纸,我已写好一封寄给我保姆的信,里面附了一封给我同狱的那个男犯人的信,然而我不让她知道他是我的丈夫,一直到底。在给我保姆的那封信里,我让她知道船泊在那里,郑重地叫她将让我知道她已经给我预备好做旅行用的东西并送来给我。
当我交给水手长这封信时候,我交他一个先令,我告诉他这是用做脚夫或者送信人的工钱,我求他一到岸上就派人把信送去,为的是若使可能,我能得到这个人带回来的复信,那么我就可以知道我的东西到底是怎么样;“因为,先生,”我说,“若使船走开,我那东西还没有上船,我就是毁了。”
当我给他那一个先令时候,我设法使他看见我比通常的囚犯资斧充足些,因为他看见我有一个钱袋,里面有许多钱;我发现单是这么瞧一下立刻使我得到与我在别种境况里在船上所会碰到的绝不同的待遇;因为虽然出于对一个困苦中的女人的一种天然同情,他从前真是很有礼貌,但是此后他特别客气,弄得我在船里可以得到更好的待遇,那是我在别种境况里所不能得到的;这在后面说到时候都可以看出。
他很诚实地将我的信送到我保姆的亲手里,带回给我一封她亲笔的回信;当他给我那回信时候,还我那一个先令。“这,”他说,“这是你的先令,又回来了,因为我自己送那封去。”我不知道怎么说好,我是这么纳罕这种举动;但是停了一会儿,我说:“先生,你太好了;那真是不合道理的,你自己还得出车钱。”“不,不,”他说,“我已得到太多的酬报了。那位太太是谁?你的姊姊吗?”“不,先生,”我说,“她不是我的亲戚,她却是我一个亲爱的朋友,我在世上唯一的朋友。”“呀,”他说,“世上这样朋友也不多呀,哎呀,她为着你哭着像一个小孩。”“是的,”我又说,“她肯出一百金镑,我相信,把我从我现在所处的环境里救出。”
“她肯这样办吗?”他说,“我相信只须一半的钱我能把你放在得救的途上。”但是这句话他低声地说着,为的是谁也不会听到。
“唉呀!先生,”我说,“但是,那必定是那么一种的得救,若使我再被抓到,就会要了我的命。”“不,”他说,“若使你离开了船,你该自己留心;此后我是不敢保的。”那时我们就谈到这里止。
在这时间之内,我的保姆,忠实到最后一分钟,送我那封信到监狱里给我的丈夫,得到一封复信,第二天她自己来到船上,第一下带来给我一架他们所谓航海床,同一切轻便不使人们认为特别讲究的家伙。她还带来一个航海箱——那是一个专为水手而制的箱子,里面有种种与人便利的设备,装了几乎我所需要的一切东西;在箱子一角,有一个秘密匣子,我的银钱就放在里面——那是说,我决定自己带去的那一部分;我叫她把我一部分的钱留在她那里,后来购着当我住下时所需要的货物寄去;因为在那里什么东西都是用烟草去换来,现金在那里实在没有多大用处,从这里带去更是个大损失。
但是我的情形是特别的;那与我是绝不相宜的,没有钱,没有货物,空手到那里去,但是像我这样一抵岸就卖给人家当奴才的一个可怜犯人,带着一堆货物将会招人们的注意,也许被公家没收;所以我将一部分的资本这样子带去,剩下一部分,存在我保姆那里。
我的保姆还带许多别的东西给我,但是我在船上现出太充裕的样子也是不相宜,最少要等到我知道我们所有的是哪一种船主。当她来到船上,我想她真会死去;一看到我,想起这样同我分离了,她的心沉下了,她这么令人难堪地哭着,有许久时间我不能同她谈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