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保姆痛心到极点,她从前是安慰我的人,现在自己却需要人家去安慰她了;有时呜咽,有时大怒,从外面看起来,她的神经错乱正和疯人院里的任何疯女人一样。她不单是为着我痛心,她对于自己罪恶生涯也顿然有一种恐怖的感觉,开始用一种和我的绝不相同的心情去看那些罪恶,因为她不单是为着这个不幸的事件伤心,而且对于她自己的罪恶是个极真挚的忏悔者。她请一位牧师,一个真挚虔敬的好人,到她家里,靠着他的帮助,她这么诚恳地努力于忏悔的工作,我相信,牧师也相信,她是个真挚的忏悔者了;而且,她不单是那一次,那个关键时候如是,我听说,她继续这样,一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天。
我现在的情形是只可意想,不能言传的。我没有什么前途,除开临到头来的横死;我既是没有朋友来援救我,或者替我运动,我所能预料的只是看到我的名字登在死刑执行命令里面,那将在下星期五发下来,处置我同其他五个人。
在这个当儿,我那个伤心可怜的保姆请一位牧师来找我,起先她固求着,后来我固求着,他答应常来望我。他严重地劝我忏悔我一切过去的罪恶,不要再同我自己的灵魂开玩笑;请我不要骗自己以为尚有一线生机,他说他听见人们说那是绝无可以期望的余地,他叫我用我整个灵魂丝毫不假地望着上帝,请他为着基督的缘故赦宥我。他引圣经里恰当的话来做他的劝告的后盾,那些话都是鼓舞顶大的罪人去忏悔,从他们所走的邪恶的路上转开;当他说完之后,他跪下来,和我一同祈祷。
现在可说是我第一次感到一些真正忏悔的意义了。我现在开始厌恶我过去的生涯,因为我既瞧到一点儿身后的光景,人生里一切的东西也开始现出与以前很不相同的样子,另呈一种形状了,我相信个个人在这么一种时候都会如是感觉到。世上最重要的,最好的东西,世上的幸福,欣欢,同悲哀在我眼里全不是从前那么一回事了;我那时心里所想的东西都是比我一向所晓得的东西高明得万万倍,我于是觉得那真是天下最傻不过的举动,对于俗世的东西加以看重,虽然那是世上最值钱的东西。
“永生”这个字带着它一切神秘的意义现在我的当前,我对于它有这么多的观念,我不知道如何说出。其中的一个是一切可乐的事情——我指的是,我们从前认为可乐的——我现在看出是多么卑鄙,多么粗野,多么荒谬呀!尤其当我想起就是这些龌龊的无聊小事使我们失掉了永久的幸福。
生了这类感想,接着来了我心里对于我过去生活里糊涂行为的严重责难;想起我丧失了一切永久幸福的希望,我现在却正要走进永久的途上,而且我是该受一切苦痛的;这些苦痛又是永久的,这真添了一个可怕的成分。
我是不配向任何人说出教训的话,但是我所说的正是那时我实在的心境,我是尽我的能力了,但是这些观念当时印在我心上是比我所说的强得无数倍;真的,那些印象是不能用言语形容的,若使是可能的,那么我也不是个善于运用文字,能把他们表现出来的人。那是个个清醒读者的工作,随着他们自己的境遇,去细味此中的意义;无疑地这是人人有时会有点感觉到的;我指的是,对于将来比对于目下事情更看清楚些,同看出自己在将来事情里不幸的地位。
但是我得回头来说我的事件。这位牧师催促我在自己认为适当范围之内告诉他我对于死后事情所持的态度。他告诉我他来的目的不像狱里的牧师那样,那种牧师的专务是从囚人去榨出自白的话,为着私下的目的,或者为着容易侦出别个犯人的案情;他的职务却是感动我,使我能够这么自由地说出既往的罪恶,因此可以减去我心上的负担,给他尽力与我以安慰的机会;请我相信,无论我对他说了什么话,将留在他心里,好像是个只有上帝和我自己知道的秘密,无非是像前面所说的,使他知道如何施我以相当的劝告和帮助,同为我向上帝祈祷。
这种诚实好意地看待我,打开了我情感的一切水闸。他就跑到我灵魂的核心里;我将我一生所犯的罪过都向他细述。总之,我给他以这个全部历史的摘要;我给他以我这五十年来行为的小照。
我没有对他隐存了什么,他也就劝我诚恳地忏悔一番,向我解释他所谓的忏悔具了什么意义,然后说出范围这么广大的无限慈悲,那是上帝施于罪大恶极的罪人,于是他使我不能再说近乎颓丧,或者怕被上帝拒绝这类的话;第一个晚上他就在这种状态之下离开我。
第二天早上他又来望我,继续用他那种方法解释神圣慈悲的意义,照他说起来,想得到这慈悲并不难,只须心里诚恳的想法得到,同愿意去接受就够了;只须对于我所干过的事情怀一种真挚的追悔同厌恶,那些事情是使我如是该做神圣愤怒的对象。我是不能重述这位异人的优美言论;我只能说他使我的心复活了,带我到一个我从前丝毫不晓得的境界。我为着过去的种种而羞赧同流泪,可是同时又暗暗地感觉一个奇妙的快乐,看到有个真正的忏悔者,同得到忏悔者的安慰的前途——我指的是,有被赦宥的希望;这些思想这么迅速地流动着,他们对于我的印象来得这么深沉,我想那时我能够坦然地去受刑,心里一点儿不安也没有,像一个忏悔者把灵魂全部掷到无限慈悲的怀中。
这位忠厚先生看到这些谈话对我这么大的影响,为着我的缘故他也很感动,因此他感谢上帝他曾来找我,决定不离开我,一直到最后一刻。
我们得到判决后十二天才有执行的命令下来,那是星期三,所谓死刑执行命令下来了,我看见我的名字也在里面。这对于我近来的决心真是一个可怕的打击;我的心的确沉下去了。我接连着晕去两回,可是一个字也没有说。这位好心肠的牧师很替我伤心,尽力用他从前所使的理由同动人的辞令来安慰我,那天晚上同我在一起,一直到狱吏不让他滞在那儿,除非是他肯整夜和我关在一处,这却是他所不愿意的。
第二天我很纳罕为什么整天没有看见他,那正是预定受刑的前一天;我非常沮丧,心里很忧愁,真是差不多灰心了,因为没有得到他从前那么经常、那么成功地给我的安慰。我极不耐烦地,精神抑郁到不能更剧烈的程度了,等到四点时候,他来到我房里;我靠着金钱的能力,在那地方什么事情都是非钱莫办,得到一种优待,不拘禁在他扪所谓死囚窟里面,跟那将受死刑的囚人一起,却自己有一个龌龊的小房间。
我的心高兴得跳起来,当我听到他的声音在门外,甚至于在我见到他之前;但是请任何人判一判我灵魂里会有何种的变动,当他简短地道歉没有来这儿之后,他使我看出他的时间是花于替我做事情;他办到使录事呈给******秘书长的报告里关于我这个案子话说得轻些,总之,他带一张缓刑令状给我。
他尽力小心地让我知道这件事情,把它隐瞒不告诉我是双倍的残忍,但是这个好消息我却受不了;悲哀从前既是压倒我,快乐现在也使我站不稳脚,我晕得比从前更危险得多,我的恢复是很困难的。
这位好人先向我说出很合乎基督教徒精神的劝告,叫我不要让缓刑的快乐从我心里抹去我过去悲哀的记忆,他还说他得离开我,去把这缓刑的状子登记上去,同拿给执行官瞧一瞧。正要走开时候,他站起来,很严重地为着我向上帝祈祷,希望我的忏悔永远是出自至诚的,真挚的;同我这样又得到生命不会是又回到人生里种种的愚蠢行为,那些举动我曾下过如是郑重的决心不再干去,同忏悔一番。我也热烈地参加这个祷告,我还用得着说吗,整晚上,从这一下我所尝的上帝的仁慈,我比我以前在悲哀中更深地感到上帝的宽大,如是饶恕了我的罪,使我免受死刑,对于我过去的罪恶我也更加厌恨了。
也许有人以为这些话是无意义的,跟这本书的任务是不相干的。尤其,我想起许多人看到我这故事里邪恶瞎闹的行为的叙述会高兴起来,觉得很好玩,却不喜欢听这段的话,那的确是我一生最好的光阴,于我最有益,最能启迪别人的道德心的一部分。然而,我希望这班人肯让我将这故事说个完全。那对于他们是一个苛刻的讥讽,说他们喜欢罪恶甚于忏悔;说他们倒愿意这篇故事是个整本的悲剧,本来那是很具有这个可能性的。
但是我要继续说我的故事了。第二天早上狱里的确呈出一幕悲惨的景象。早上我第一下听到的是所谓含怕尔拆礼拜堂的钟声,那带进来白天。钟声一响,一种凄凉的呻吟同哭声发自死囚的窟里,那里躺了六个可怜的人,那天要受死刑,有的为一种罪,有的为另一种罪,有二个是为了谋杀罪。
跟着就来了狱里纷杂的喧哗,各种囚人为着那将处死的可怜东西发出他们粗鲁的悲情,但是个个人的态度却绝不相同。有的为着他们哭;有的欢呼,祝他们一路平安;有的诅骂带他们到这儿来的人们——那是指那班证人,或者原告——有许多可怜他们,有几个,只是很少数,为着他们祈祷。
我心中没有如是宁静的余地,使我能够祝福那仁慈的天意,它好像是从毁灭的利牙里把我抢出。我老是静默着,好像是个哑巴,我被热烈的情感所压倒,不能说出我心里头的话;因为在像这类的时候,情感的确是这么颤动着,不能够立即管理自己的活动。当这几个判定死刑的可怜东西正预备去受刑,狱里牧师正忙着劝他们安静地受他们的责罚时候,我老是害了全身发抖的毛病,若使我同他们处在同样的地位,我也不过如是,前一天我的确是预料我是免不了与他们同归于尽的;我是这么强烈地患了这个毛病,我颤动着,仿佛我有虐疾,正作发冷,所以我不能说话,活像一个疯子。他们一装上车,拖去之后——这段经过我却没有勇气去瞧——我说,他们拖去之后,我自然而然地大哭起来,一点目的也没有,只是出于人不舒服,然而哭得这么凶猛,这么久,我不知道怎么办好,我又不能止住,或者压住,不,虽然尽我的力量和勇气。这一阵哭差不多占有二个钟头,我相信我哭到他们都走出世界了,然后来了一种最虚心下气,忏悔的,严肃的快乐;那是一种真正的喜悦,或者欣欢同感谢的热情,但是我仍然不能用言语发泄出来,那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是这样子过去。
夜里这位好牧师又来会我,说他通常那套嘉言。他庆贺我上帝给我以忏悔的时间,而那六个可怜东西的运命却已定了。现在是不能受灵魂的拯救了;他认真地劝我对于人世的事物仍然具有那种情绪,像从前我有永离开世界的可能时候;最后他告诉我别以为危关已经全过去了,请我看清一张缓刑的命令并不是赦罪状,以及他不能预卜会有什么结果;然而,我得到这个恩惠,我有更充裕的时间,我该好好地利用这时光。
这些话,虽然是很合时的,却留下悲哀在我心里,好似我能够预期到这事还免不了一个凄惨的结局,然而这他也是没有把握的;那时候我的确没有去穷究他,因为他说过他将尽他的能力弄出一个好结果来,他希望他能做到,但是他不肯让我太乐观了;事情后来的变化证明出他所说的话是有理由的。
过了两个礼拜,我有充分的理由,恐怕我将列在下次法庭的死刑命令里面;费了许多劲,最后我甘心地自请流徙,我才避免了死刑,我的名誉是这么坏;可是关于这点他们没有十分公平地待我,因为在法律意义里我并不是个犯案重重的罪人,不管在审判官眼睛里我是何种的人,因为我从来绝没有犯罪上法庭过;所以法官不能判我是个积案重重的犯人,但是录事却随意说我这案子的真情是如此。
我现在的确对于自己的生命有把握了。但是流徙做了苛刻的交换条件,那虽然本身是件苦事,但是比较地说,却还不坏;所以我不再批评这个判案,也不再谈论我这下自定的处分了。我们宁其拣任何东西,总不该甘心就死,尤其当对于死后的生活有个不安的预测,我的情形正是如此。
那个好牧师虽然对于我是个陌生人,用他的势力却替我得到一个缓刑命令,现在诚恳地惋惜这个办法。他说,他起先希望我将在良好的教训下度过我的余生,我不会又搁在那样一群坏人里面,流徙的人们多半都是如是的,在那里我需要上帝超过通常地暗暗祝福着,若使我不会变得像从前一样邪恶。
我有许久时间没有提到我的保姆,她在我这段经过的大部分时间里,假使不是全部分,是危险地病着,她的病,像我的判词一样,使她望得见死,她是一个很诚心的忏悔者——我说,我没有提起她,这些时候里我的确也没有见到她;但是现在复原了,刚能够出门,她就来看我。
我告诉她我的情形,同我如何震于恐惧和希望的波涛;我告诉她我逃避了什么,是拿什么条件交换来的;她也在场,当那位牧师说出他的忧惧,怕的是我碰到通常这班流徙去的坏人会又陷到作恶里去。我自己心里对于这件事情的确也愁闷得很,因为我知道一起送出去的常是多么可怕的一班恶棍,我对我的保姆说好牧师的忧虑不是无因的。“但是,”她说,“我希望看着这么可怖的例子,你不会被引诱去。”牧师一走开,她就对我说,她请我不要灰心,因为也许可以想出路子同办法,来特别处置我,这事她后来将同我细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