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处安静的住宅区。深深的院落里,有无数座旧房子,都住着些散居户,里面种着花木,门里还有些草坪。一年四季花团锦簇、松柏常青,所谓“松竹梅岁寒三友,桃李杏春风一家”,其他如蔷薇、月季、夜来香、美人蕉等,也都依着时令开放。
这里面不会有车子来干扰,不会溅来满身的泥浆,也没有凌乱的摊贩拥挤。它的周边有一段矮墙,甚为从容地环绕着。倘若在早晚散步,就可以静下心来缓行想事,抓住无数的灵感,编织无数的梦。何况,矮墙内还有不少树木,还有一口静静的水塘,可以欣赏树木和房屋的倒影。院落还是五十年代初期建的。那时,这座城市还是县级小市,因为城市建设,这里盖了无数工棚,后来也就留下来了,作价卖给了许多户贫困人家。
曾虹的家,就住在这个僻静而简陋的棚户区,比邻的就是雷诺和张香玲原来的家,如今他们已经搬走,只剩下曾家姐妹了。人人都需要有个家,在凄寒的夜里,在倦乏的时刻,在受挫的时候。家,就是一个人最安稳的栖息处所。屋舍如昨,花木葱茏如旧,那些花木大都是曾妈妈生前所照料的,每一个角落仍有母爱留下的痕迹。然而,梦和憧憬被一次次击碎,曾虹的一颗心也显得疲累了。
****力从省城开会回来,到曾虹家里看她,仍然想把自己的关心传达给她。
曾虹正在门外洗衣裳。脚盆、提桶都放在台阶边,曾虹坐在一只小凳上,在一件衣上擦着肥皂,擦完肥皂,就把衣放在搓衣板上揉搓起来,搓衣板搁在脚盆里。她的手一搓一揉,衣上搓出了很多肥皂泡沫,她两手也都沾满了肥皂泡沫。
曾岚要买全自动洗衣机,被她阻止了:“妈不这样搓了一辈子吗?保持一双劳动的手吧。”
这样,姐妹俩便一直用双手搓洗衣服。
****力架好单车,冲着曾虹说:“还真像个家庭主妇,拉开了架势。”
“可不,只能做家庭妇女,围着锅灶、脚盆转圈啦!”
****力也找了一条小凳坐下,和曾虹说话,不耽误她洗衣。
“瞧,我两手不空,连凳子也得你自己拿,喝茶你就自己倒好了。”曾虹欠了欠身,因为自己少礼而自歉。
“别客气。我想了想,还是应该去好望角斡旋一下,让你回美食城去?”****力侧身向着曾虹,商量说。
“回去作检查。我会答应吗?”
“不作检查呢?”
“不明不白,我会答应吗?”
“让他们把事情说清楚,把话说明白!”
“他们会吗?谁能保证以后不再出现二次、三次这类事情?”
“那你是横下一条心,不做厨师了?”
“……”
二人算是口角了一场,谈话未能进行下去。
看样子,曾虹还是咽不下一口气。关键是,她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出路。她在日思夜想:下一步怎么走?她能干什么呢?
“我去给你找找工作,你要是还想做厨师,也可以换个餐馆嘛!”****力转了一个念头,如此安慰曾虹。
他觉得,可以凭借自己工作的方便,替她物色一个餐馆工作,才这样对她说。无论怎样,他要让曾虹知道他对她是关心的。曾虹没有吱声。
“那就这样吧,我替你跑跑腿。”****力起身,推动了单车。
曾虹停住搓衣的双手:“别瞎忙乎——你走吧!”
****力跨上单车,摁了一下车铃,骑着车走了。
二
好望角大厦,总经理办公室。熊洋一总经理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桌上摆着公文夹,好几部电话机,还摊开一篇报道稿件。
他对面的沙发上,坐着南州日报社的丛鸣记者。
他俩就一篇报道稿展开讨论,报道稿是办公室秘书人员写的。这篇报道的题目是:《重视菜肴质量,整治服务态度》。内容大意是:
近日,好望角美食城顾客盈门,生意兴隆。美味的菜肴,上好的服务,受到广大顾客称赞,齐夸美食城为“美味佳肴之城”。
接着,文中披露:
一位挂牌亮菜的青年女厨师做的菜,顾客从菜里挑出蚯蚓、老鼠屎等赃物,提出意见,这位青年女厨师与之发生争执,顾客生气砸掉菜牌,美食城抓住这件事的契机,重视菜肴质量,整治服务态度,采取有效措施,包括辞退青年女厨师以为警诫,教育广大员工增强了责任感,在改善饮食及服务质量上收到良好的效果。
这篇报道由办公室秘书人员送往报社,交给丛记者,要求她给予刊登,并说熊总请她去一趟。丛记者收下稿件,匆匆看了以后,她十分关注这事。她带着稿件到了美食城,找曾达群等老师傅了解情况,发现这篇报道有问题,便来到总经理办公室,找熊洋一总经理商量。
“你们为什么要发表这条消息?”丛记者直截了当地向总经理发问。
“不瞒你说,美食城出了点事,影响不好,顾客入席率下降,生意差了,为了挽回名誉,请你帮个忙宣传一下。”熊洋一笑容可掬地解释说,也提出他的请求。
“老实说,从爱惜和培养人才的角度看,你们让曾虹辞职,似乎是一种失策。培养扶植曾虹,舆论方面也是出了力的。”丛记者说,她必须表明自己的观点。
“不得已而为之。”
“听说,菜里的蚯蚓、老鼠屎,究竟是哪里来的,并不清楚。”丛记者把话说得深入了一些,显然她是了解情况的。
“总不能把矛头指向顾客呀!”熊洋一反诘,他在很礼貌地展开辩护。
“那就可以冤枉厨师吗?”丛记者却只注重事实,并不客气。
“这,是她主动提出辞职的。”熊洋一无以辩驳了,他开始推诿起来。
“稿件上写的是‘辞退’不是?”丛记者很注重细节和字眼,并非故意挑剔。
“可以改,可以改!”熊洋一连连点头,只要报道发出去,个别措辞可以斟酌。
“那么,如果曾虹提出要回来复职,也可以改吗?”丛记者不肯退让,她要弄清总经理的真实意图。
“这个,报道发出以后可以研究。”熊洋一搔了搔脑门,很讲究自己措辞的分寸。
其实,丛记者到好望角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她并没有听取当事人曾虹的意见,因此她并没有具体想法,她也不打算向熊洋一提出什么要求。但是,她决定不能发表这篇报道,这篇报道如果发表出来,就会造成强大的舆论压力,给曾虹极大的打击!
她要保护曾虹,绝对不容许这样做!她从桌上拿起稿件,说:“熊总,我说点题外话吧,一个厨师而且还几乎是个学徒呢,就是出点差错——先不说事情并没有搞清,就是偶尔出点差错,也不能采取一棍子打煞的办法,太那个一点了吧!不过,这是贵公司的内政,旁人不便干预。这篇报道我带回去,给报社领导汇报一下,再答复您!”
“那好,请你修改发表!我这里有点意思,请你收下。”熊洋一从桌屉里取出一个红包,递给丛记者。显然,他是事先有准备的。
丛记者摇摇手:“熊总,你的好意我领了。新闻纪律有规定,拒收红包。”
熊洋一将红包塞在丛记者手里:“入商随俗,红包是吉利的象征,图个吉利嘛!”他拍了拍丛记者的手,笑意洋洋地继续说,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数字。“丛记者,麻烦你给我们搞了那么多报道,很辛苦,这个红包是一张银行支票,你一定得收下这笔酬谢:五位数!”
五位数就是上万元,丛记者吃了一惊。她的手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接红包的手突然松开,红包掉在地上。熊洋一伸手拾起来,再次递给丛记者。
丛记者拒收,她态度严肃起来。“熊总,您不会让我把这个红包和这篇报道一起交回报社吧!请您弄明白,舆论是超然于金钱之上的!并不是一切领域都对金钱开绿灯,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对金钱垂涎。”
丛鸣记者大踏步走出总经理室,她走起路来正气凛然。
熊洋一望着丛记者的背影,摇了摇头。“五位数哪,五位数都不感兴趣?”
三
“咚,咚咚!”
曾虹和曾岚两姊妹正在说话,忽听有人敲门,曾岚忙去开门。见一人手里拿着一个画轴站在门外,那人穿着风衣,英姿飒爽,笑笑说:“岚岚,不认识我了?”
“哟,雷诺大哥,稀客,快快请进!”曾岚先是愣了一下,连忙往屋里让客,一面高兴地说:“姐,你看谁来了?”
曾虹也站起来相迎:“真没想到,你那么忙——”
曾虹还没说下去,雷诺便把话接过来说:“我是忙,可再忙也不能忘了‘三友’之情哪!”
曾虹连忙扶椅让座,曾岚也奉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来。
雷诺先把画轴放在桌上,从曾岚手里接过茶,对岚岚笑笑说:“听说你姐受到打击,被迫辞职,我涂鸦了一幅字画送来,算是以心相照,也凑个趣。”
雷诺放下茶杯,拿起画轴递给曾岚。曾岚接过画轴,自己先不打开,拿给她姐。曾虹展开画轴,那是一幅横轴,便自己拿着一端,让曾岚拿着另一端,把画轴拉开一同观看。那是雷诺画的一幅岁寒三友图,松、竹为衬,托出红梅,旁边题书******《卜算子.咏梅》词: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曾虹还在欣赏,曾岚却欢呼开了,她连连赞叹:“雷诺大哥画得好,题得更妙!傲雪报春的红梅,坚韧不拔的青松,挺拔多姿的翠竹,赞颂的是:不畏严寒的品格,凌寒留香的情操,忠贞不渝的友谊!”
曾虹显然是被感动了,眼里闪出了泪花。她激动地对雷诺说:“谢谢,谢谢你的鼓励。”
“共勉吧。”雷诺说,他喝了一口热茶,接着讲了一个故事。
他讲的不是写《卜算子》一词的陆游,而是苏东坡的被逐。苏轼遭权臣迫害,被逐黄州(今湖北黄冈)管制,开垦荒地数十亩,以种植为生。
他建造了一座房屋,取名“雪堂”,四壁画雪花,院内植松、竹、梅等花木。黄州知州徐君猷来“雪堂”看他,打趣说:“你这房间起居睡卧,环顾侧看处处是雪。当真天寒飘雪时,人迹罕至,不觉太冷清吗?”苏轼手指院内花木,爽朗大笑:“风泉两部乐,松竹三益友。”
雷诺说到这里,解释了一下:“就是说,风声、泉声,就是可解寂寞的两部乐章,枝叶常青的松树,经冬不凋的竹子,傲雪开放的红梅,就是可伴寒冬的三位益友!我看,你这里也是一样,里弄有风声,池塘有水声,更有松、竹、梅三友,一定不会冷清、寂寞了。”
曾岚为之鼓掌:“雷诺大哥,知我姐心也。”
曾虹含笑不语,她持的是一种欣赏态度,没有过分的情感表露。这是因为,她认为雷诺的表白,也只是到“三位益友”打止。殊不知,雷诺意犹未尽,只能借“益友”影射也。
雷诺的一番话,得到曾岚的称许也就心满意足,见曾虹含笑不语,似乎胸有成竹。他本想再邀曾虹去他的雷诺服装设计室工作,前次张香玲代为转达时被婉谢,此时也就不便开口,再说吧。雷诺小坐片刻,觉得也算尽了自己一份心意,时间不早,就匆匆告退了。
雷诺走后,屋子里显得冷清。曾虹觉得,该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和妹妹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