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雪了,一场好大的雪。
美丽的雪花飞舞着,银色的光辉和大街五彩的霓虹灯相互熠耀着,照亮在行人的脸上,堆积在发梢上和肩膀上。曾岚一路踏着雪发出吱吱的响声,穿过大街,往家里走。下午才开始,那白色的片絮兀自纷乱地坠落着。不几个小时,玻璃窗上已被雪片绘成各式各样的花卉和树枝,房顶也被飞雪砌高了。
曾岚拿出钥匙打开门,见曾虹比她早回来了。进门前,她先扑打掉身上的雪花。
曾虹已经烧好了一盆炭火,室内暖烘烘的。
“姐,你的信,寄到书店来了。”曾岚从手袋里拿出信,递给曾虹。
“哪来的?”曾虹接信的时候,兀自问了一句。
“信封上写着——中央党校。”曾岚一面脱去外衣,一面回答。
曾虹随手将信扔在茶几上,手拿火钳拨弄着炭盆内的炭火。
“怎么,不看?没那份好奇心?”曾岚坐下来烤火,伸手把信拿过来撕开。
“哪有闲心,你不嫌活得累吗?”曾虹答了一句,放下火钳,拿起毛线来织衣。
“慢着,看看他写些什么!”曾岚抖出信笺,只一张纸。曾岚展开信笺,读了起来:
曾虹同志:
我来京一晃数月,因为忙——上课、讨论、整理笔记、写体会文章等等,没有时间给你写信。再者,也不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工作?现在写这封短信,也只能试投你妹妹的书店。
离开岗位以后,尽管学习任务紧张,却也觉得轻松多了,一些好的回忆才在脑海深处浮现出来,让人难以忘怀。
人,有时候是很蠢笨的,被一些蠢笨的念头和行为所误。
我们的城市文明建设在发展。听说你做了厨师,也是一个好职业,提高饮食业的文化品位,同样能为城市现代文明建设出力,希望你能努力进取,事业为怀,工作争先,个人感情的事即使无暇顾及,也属不悔。
春节来临,我打算抓紧时间自学,不回家了,信里给你拜个年。
祝吉祥顺意!
李大明谨启
曾岚读完信,望着曾虹,问她的感觉。
“你吃过饭了没有,我给你做去。”曾虹想把曾岚的注意力引开,也便问她。
曾虹因为做厨师,一般都在工作做完之后,和师傅们一道就餐,很少回来吃饭,便只有曾岚独自在家里做饭吃。
“我在外面吃过了。”曾岚说,她的注意力没有从信上移开。“我说呀,这信还是值得一看的吧!他不是承认自己为‘蠢笨的念头和行为所误’吗?等于向你认错了。姐,这就不简单了呀!他一个当领导的,这就算放下架子了。”
曾岚拽住姐的手,让她停住手里的针织活,要她说话。
曾虹的眼神流动了一下,嘴角也抿了一下。她似乎要把内心的话吐露出来,却没有说话。她没有话说,有什么好说的呢?这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能打动她的心吗?是的,她的心似有所动,从她闪烁的目光里可以看得出来,只是不说出来罢了。
瞬间,信里的那些话语,化成了许多长着羽翼的回忆之鸟,飞越淡淡的空间,茫茫的时间,落入她的胸怀。在即将开春的一丝新暖里,带着属于生命、属于青春的一片盎然绿意。那个绿色的梦,曾经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没走稳,跌碎了。这会儿,曾虹用一种无声的叹息,将它们全部掩埋了。所幸李大明肯定她做厨师,希望她贡献自己的力量,提高饮食业的文化品位,为现代文明建设添彩,这使她的心灵得到了无限慰藉。
见引不出姐姐心里的话,曾岚便来批信。“这后面写的些什么?事业为怀,工作争先,感情无暇顾及!这算什么话!曾岚无名之火自心中烧起。”
“好了,好了,强调事业也没错。”曾虹阻住她,曾虹自己不也是这样吗?她当然不让曾岚胡乱批下去。
“没错,事业、建树高于一切!事业是个****魔王。没有比用事业压抑感情更要命的了,事业是一块大碑,感情是碑下被压的小草,永远也抗衡不了。”曾岚没有依她姐的阻止,她自有自己的看法,是别人所不能扭转的,她讽喻地说。
“你开口感情,闭口感情,好像有人给了你感情似的。”曾虹自知曾岚的狡辩她胜不过,也就玩笑起来,想一笑了之,也是有所试探。
“对呀,是有人给了我感情。”曾岚作了一个怪脸,俏皮多于天真。
“谁?快快从实招来!”曾虹放下手中的毛衣和编织长针,伸出手胳肢着曾岚。
曾岚嘿嘿地笑着,一面躲开,一面说:“张大哥,张绰,没想到吧?”
“我不信,骗人。”曾虹真没有意料到,她疑惑着。
“信不信由你,我可是招了。”曾岚敏感到姐姐微有不悦,她算是过关似地向曾虹作了报告,尽管是无拘束的。
“跌入陷阱了?”
曾虹信犹不信地说,也是玩笑。
“陷得很深。”曾岚很认真,很率直,回答得十分确切。
“深到什么程度?”曾虹的追问,仍然是玩笑似的。
“两个人过夜了。”曾岚顺口而答,大言诺诺。
这个回答使曾虹大吃一惊,她不愿相信是真的,但从曾岚的表情看,不能不信其真。曾虹恼怒起来,心里十分地气不过,顺口说:“什么?怎么可以——”她想说“怎么可以胡来”,话没出口,便叫曾岚用话接住了。
“怎么不可以?”这时,两姊妹也都较真了,都严肃起来,都拿出和对方拼命的架势,都想要压倒对方,不容对方不听自己的。
“你们还没办手续!”曾虹近乎吼了起来。女性的吼,不在于声调,而在于她的眼神,嘴角,面容乃至脖项,都膨胀出一种愤怒。
“你是指那一纸证书,后补吧。”曾岚不肯让步,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她不能容忍有谁来亵渎她和张绰的感情,这种感情,神圣和崇高,不容侵犯。
“他要是变心了怎么办?”曾虹站起来,逼近她的妹妹。
“没想那么多,我相信他对我的感情是真的。”
“……”
屋外,大雪飘落着,无声息地飘落着。可是,姐妹俩的内心并不平静。或许有大江潜流的波涛声,森林的狂吼声,以及雷鸣声,山洪暴发声……自然界各种声音的集聚,使她们的内心起伏不平,激荡不安。
“对不起,妹妹。”曾虹打破僵持,歉疚起来:“怪我没有多关心你。”
曾虹想到了许多,许多。她想,妈妈为什么疼爱妹妹,为什么让我舔护妹妹?妹妹生下来爸爸就去世了,从小缺少父爱,没有感受到人世间这种伟大的情感。她一直在一个没有男性关顾的环境里长大,没有男性来慰藉过她的心怀,她也未接触过男性的友情……这一切,都是无法弥补的。
应该理解妹妹,她的寻求,是自己冷落她的一种反应。应该责怪的,不是妹妹的过失,而是自己的过失。
“不,不怪你!你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过于用理智压抑感情,使感情僵冷了。我倒宁愿你少有一些模特涵养,多放纵一下感情。姐,你不应该是一个永恒的模特!”
曾岚如此感慨,是她积存下的感受。“人世间,真、美、善是至高无上的。而真,当是统帅美和善的,不要以假美掩盖真,乃至以伪善取代真。我想,我们首当其冲追求的,就是真!还社会、还人以真!张大哥给予我的是真感情,我就接受了。”
曾岚这一席话,将曾虹引入了一种精神境界。她放弃了做模特,但模特的身影却一直缠绕着她,她并不知道真正为什么,现在叫妹妹点破了,她的追求也叫妹妹总结出来了,使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在升华。她受到感动了,妹妹果然成熟得快,她长大了!
“妹妹,我还以为我应该像大哥一样呵护你呢,但却是你在启迪我!”
曾虹感动地说,她拥抱着自己的妹妹,吻着她的额、她的发。
两姊妹团团地拥抱在一起,彼此拍打着,十分地亲热、温馨!曾虹添了木炭,把炭火烧旺了,满室暖烘、亮堂起来。房间里,炭火燃烧得很旺,吐出尺把高的火舌来。窗外,月色融融,隐约映出墙上那围着松枝绢花、笑意朗然的曾妈妈的遗像。
不知道什么时候,雪已经不下了。银白的世界,琼花玉树,显得分外安谧、祥和。
“姐,你以为我失去平衡了?”曾岚说,二人相视以笑。“不错,我是在追求平衡,事业和感情的平衡,感情投入事业,达到一种冲和状态,而不是事业压倒感情,出现某种功利膨胀。比如权势、金钱的征逐,也比如我们家这个失衡的女性世界,男人的来信被任意丢到一旁,不啻女性的变态吧!”曾岚边说边笑,曾虹也笑了。
“死丫头,哪像你说的,看我捶你!”说着,曾虹抡起拳头捶着曾岚的肩。
“信的事,是你的私事,我不干预。我只说,改变我们这个长期失衡的女性世界,如同不叫事业压抑感情一样。前些天,我读《老子》注释得到启发,老子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他说的这种‘冲和’状态,便是平衡!事业和感情便应该冲和,应该融汇!
曾岚数说得头头是道,曾虹也就由着、让着几分,不再争辩。她改换话题,贴心地问妹妹:“你爱他吗?”
“和你对李总差不多,先是事业上的接触,接触多了也就爱上了。他给我的帮助,太多太多!爱情嘛,并不是像诗里写的那样罗曼蒂克,生活中的爱情要实际得多!”曾岚说,显然她不是爱情至上主义者。
“他向你作过什么保证吗?”曾虹问,悄悄地看了曾岚一眼。
“我不相信保证一类信誓,要那样世故吗?”曾岚压根儿不迷信许诺,谁能预料到事物的变故呢。
“你是纯真的,以后呢?”曾虹将妹妹拉入自己怀里,抚摩着她的发梢,她的脸。
“任其自然。”曾岚随意地说。
曾岚对今后的感情发展,并没有想得那么多。
二
一只黑色巨手的阴影,在城市上空掠过。
彤云密布,天空黑压压的。
那天,《南州日报》记者丛鸣目睹了华地集团颁奖会的一幕。她将自己的亲身见闻,迅速写成一篇纪实性报道,送审了。稿件到总编那儿一阅,又转呈市委常委、宣传部长,最后呈送到********那儿。市委主要领导同志的批示是:
对于民营企业来说,能够承认“顾客是上帝”,这个经营方向已大致不错了。至于背后的动机,且先不予追究。
稿件退回后,报社总编将有关领导的各项批示,拿给丛鸣看,对她说:“这是市委领导从发展我市商业大局出发考虑的,稿件存档,先不发。”
市工商局原本要认真追查此事,得知市委领导的这个批示后,对这件事的查处也就无形之间降温了。最后的查处结果是:
华地集团公司给予保安部部长张赫撤职处分,安排回美食城厨房做事。
两个保安人员撤职,安排做勤杂工。
三人均处以被罚款,以赔偿王小莉、何琴的人身、精神损失。
张赫一口咬定,这件事是他想巴结上司自己干的,没人指使他。因此,事情也就查到他为止了事,没有再往上追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曾虹没有按约定的时间去熊海一那里。她当然不会去,她早已厌恶这个人。她知道,去他的房间里意味着什么。她没料到,这个她所憎恶的人竟会是华地集团董事长。当然,她也知道违背熊海一之约,会是什么结果。她管不了那么多,只能走着瞧。
熊海一自然气急了,没有人敢违背他的意旨。“我能捧红你,也能抹你一脸黑!”
曾虹像往常一样上班,一样辛勤地工作着,她不知道厄运已经降临到她的头上。
这天,曾虹临灶做菜,不少顾客点她的菜,指定要品尝她的手艺,不吃联名菜。
“曾小姐的菜味道足,老师傅的菜改日再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