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很多人都记得多年前那个夏日的午后,那时,老条还不叫老条,叫条小福。条小福竖着手腕向榆树下围着他的一干人讲他们第一次见到的电子表,有人想摸,条小福大声警告,别碰,电着我可负不起责。我把电子表设置了,知道什么是设置吗?就是它电不着我,但可以电着别人,所以小偷偷不走,除非他不要命。都是娘养的,哪个小偷不要命?有人问多少钱,条小福沉吟,还是别说了,说了吓你一跳,咱们国家目前还生产不出来,得从美国进口。美国总统戴的就是这个牌子,和我的表盘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他的表链长点儿,洋人手腕粗嘛。有人提出找宋老师看看。宋老师即我父亲。条小福轻蔑地说,那个书呆子懂啥?孔老二比他日能吧,孔老二看见也干瞪眼!
两个骑自行车的民警出现在村口,径直朝人群骑过来,额头结满冒着气的汗珠。他们打问条小福,有人指,那不是么——咦,刚才还在呢。是的,条小福没影儿了,谁也不知道他咋跑的。民警猛地跺脚,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民警扑进条小福家,当然扑了空。条小福女人没等民警问,就说,别问我,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儿。两个民警轮流做条小福女人工作。条小福已经逃脱三次,三次均从赌场、从他们眼皮底下溜走。条小福不是标准的赌徒,他在赌场做生意,卖些香烟面包什么的,民警也就懒得上门。但这次不同,某个赌徒咬出条小福,本来他输光了,但条小福硬是说服他把那块电子表抵押,他从条小福那儿拿了二十块钱。如果他那时离开,就不会落民警手里,是条小福坑了他。赌徒还举出些别的事例,饿的没劲了困的没精神了,本来要散场,但条小福在他们就散不了。赌钱有输有赢,条小福每场都赚。这么一推,条小福成了罪魁祸首。
民警说他们也就带条小福问个话,教育教育他,他如此抗拒,性质就严重了,轻者罚款,重者坐牢,她想救他就要和他们合作。民警说他们是带着任务来的,见不着条小福就不走了,从此吃住在她家。一民警支派另一民警回去驮行李,嘿,那一群鸡咋也够吃半个月的。条小福女人撑不住,领民警到了条小福藏身的地方。是地里一个旧窝棚,条小福正呼呼大睡。
条小福被带到派出所,两个民警刚喘口气,院里呼啦涌进一大群人,嚷着要见条小福。有男有女,有骑自行车的,有骑驴马的。一头骨瘦如柴的毛驴没站稳就屙了一泡。民警以为是村里人为条小福闹事,但条小福并不认识这些人。讯问之后,民警哭笑不得。几天前,邻村某户人家买了条小福的耗子药,两口子吵架,女人喝了药。女人非但没死,多年打嗝的毛病竟不治而愈。两口子去酬谢条小福,知道条小福刚刚被逮走,于是喊一帮人来给条小福求情。那个男人,那个长着一双芭蕉耳的男人抓着民警说,罚钱他掏坐牢他坐,他愿意替条小福接受任何处罚。民警解释,没那么简单,这不是替不替的事。但那个汉子抓着民警不放,那个喝药的女人把本来是酬谢条小福的酒肉放在民警桌上,他们搬来的那些人一箩筐一箩筐地倒好话。民警第一次遇见这种事,罚了条小福些钱——那个男人掏的,当场把条小福放了。
什么是福?什么是祸?什么是利?什么是害?就看你怎么想了。老条训戒父亲。
父亲反问,白的能变成黑的?黑的能变成白的?
老条说,看它黑就是黑的,看它白就是白的。
父亲说,那是你眼睛出了问题。
条小福再次进派出所仍然与电子表有关。他从南边弄回一些电子表,走村串户推销。他不是挨门挨户,而是专门找那些准备结婚和打算生孩子的人家。条小福的表分两种,一种是普通的,一种是特殊的。其实一样,条小福装在另一个包里,用红布包裹一层,就成了特殊的。特殊的表自然有特殊的功用,女方戴在右手腕会生男孩,戴左手腕会生女孩。条小福神秘兮兮地说,买一块吧?也就比普通的多二十块钱。买不买没关系,但千万不要说出去,这可是违法的。对方置疑,条小福反问,不戴怎么知道?不管用也还是块表吧,如果管用,三十块钱买个称心,你就赚大了。孩子生出来就没法改了,世上什么药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钱是人挣的,少喝两瓶酒就省出来了。为了称心,很多人咬牙买了。条小福把男的拽一边悄悄叮嘱,行房事一定要抓住她的手腕。男人鸡啄米样点头。
条小福神奇的电子表果然灵验。常有称了心的外村人拎着大包小包出进条小福家,烟酒、点心、糖果、罐头,县长也未必有这口福。一个冷嗖嗖的日子,一个男子给条小福拎来一颗白里透红的猪头。男子喜滋滋地告诉条小福,女人生了双胞胎儿子,他弟弟明年结婚,要提前买块表。条小福依然叮咛不要外传,但如意者总是泄露他们的“秘方”。这样,条小福不用再走村串户,那些人自会找上门。
麻烦也接踵而至。一个没称心的汉子兴师问罪。本想要男孩却偏偏生了女孩。条小福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男人脸上长出狗尿苔。怎么可能?别人都灵验呀,别嚷嚷,我问你,你是不是把我的话忘了?日她的时候抓没抓手腕?……按要求做了?条小福搓捏着下巴,这就怪了,你一个月干几次?男人不说,在条小福再三催问下,别别扭扭地说二十来次。条小福受了惊似的,我的天,基本是天天不落,你真长了条好东西啊,这一遭下来你干了几百多次,敢说每次你都记住了?没个抓错的时候?光是你抓她,她没抓你?条小福左铲一铲右扣一勺,昏头涨脑的男人对自己产生怀疑,嘴上硬,脚已软了。条小福边送边为他寻找原因,每次干完得做个记录,不能光顾痛快……
不称心的不止一家,不管甩来的是砖头还是瓦块,条小福总能挡回去,使对方理不屈词却穷,悻悻而返。当然也有例外,一个男人索赔不成,碰了半脸灰,不甘心,把女人打发过来。那个山楂样赤红脸的女人进屋就哭,条小福的舌头似乎被女人的哭声泡烂,说出的话软塌塌的,连不成句——女人根本不听,哭一会儿撸一把鼻涕,随便哪个方向一甩。条小福败给这个女人,边退钱边气乎乎地说,我不欠你,我是可怜你,记住了?女人的丈夫,给条小福坦白了房事的男人没有罢休,报了警。
民警审讯条小福两小时就把他放了。条小福咬定卖过表,但买卖自愿,没骗过没坑过更没搞过迷信,倒是告他的人把表戴坏反和他耍赖,他本不想给民警添麻烦,可既然扯到这档事,民警就得给他做主。这不是钱的事,是脸的事,他条小福活这么大没丢过这样的脸,天下自有公道正义,民警一定要替他讨还。他虽犯过错误,但知错就改,是民警挽救了他……民警几次打断他,条小福用眼睛央求着继续说下去,最后民警不得不喝令他闭嘴。民警并不是被条小福煽晕,而是没有证据——汉子一个人的证词不足以法办条小福。条小福没伤着一根汗毛,只是浪费一酒盅唾沫。
不久,各村都张贴了派出所印发的禁止赌博禁止迷信活动的告示,其中一条就是关于电子表的欺骗行为。条小福及时收手,电子表不再是什么稀罕物,已有别人在倒腾。
镇里赶交流会,条小福借一副水桶,雇人挑一担水到会场。加点颜料,加点碳酸,一毛钱一杯的汽水便上市了。天下到处是钱,就看你会捞不会捞,条小福常这样教育弟子,当然也包括不成器的父亲。条小福未必看得上卖汽水这几个钱,但他什么都想干,无论是从别处学来的还是他自己琢磨出的。头一天卖了三担,第二天刚开张,民警堵上来。当场捉贼,就地戳谎。一听要罚二百元,条小福直跳起来。民警给条小福算帐,喝坏肚子总得买止泻药,一个喝坏花两元药费,一百个呢,一千个呢?罚二百还是轻的。条小福说就算喝坏也没这么多人,民警说那就统计完再放他。民警铁定要收拾他。条小福认罚但没钱——还没挣上呢。民警罚条小福在派出所干三天活儿,替他们做饭,拔院里的杂草。民警肚里窝着火呢。
条小福答应老老实实服三天役。但不老实的念头像四月的蒿子,不知什么时候就窜出来。馋虫一勾,他先炒七颗鸡蛋慰劳自己。看看没几颗了,他加了半瓢水,掺了两把面。民警吃一口就问条小福搞什么鬼,条小福检讨手艺不好,有朝一日学成厨艺愿意侍候他们一个月。民警骂条小福狗不改吃屎,还是把鸡蛋吃完。次日晚上,民警去捉赌,留条小福守着。条小福想着民警回来要吃夜宵,从对面赊了一只鸡。也许是路太远,条小福一直等到半夜。过一会儿撕一块肉,民警回来,一只鸡已被他吃下大半。民警肚子正饿,狼吞虎咽之际,还夸条小福想的周到,但马上脸色就不对了,这是一只鸡吗?条小福招认撕拽了点儿,他饿得前胸贴后背,实在忍不住了。民警捉赌行动顺利,骂条小福几句,加罚条小福多干一天。
但条小福只干了两天。那个夜晚,值班民警的父亲闹病,条小福和民警轮流把老头儿背到医院,陪到天亮。民警放条小福回家,破例丢给条小福一支烟,说别再进来了。
可进不进派出所并不由条小福说了算,也不由民警说了算。总有什么事扯到条小福,比如条小福卖的西服,穿三天成了马甲,不知袖子什么时候掉的;条小福卖的皮鞋,不到半个月就张嘴。那不是条小福做的,他自己也是受害者。另一些则是条小福的独创:用牛马骨代替虎骨,豌豆面和鸡蛋掺点儿中药做壮阳丸,罂粟壳碾粉治神经性头痛,给老牛镶牙给绵羊染色,贩古董卖人参,甚至干过三个月看风水的阴阳先生。如果不是搞了主家女人,被主家暴打,干个三五年也不定。
那几年,条小福是派出所常客,进来出去出去进来,不再像第一次那样东躲西藏心怀惧意,用他的话说,没缺筋没少肉,倒是开了很多窍,积攒了很多和警察打交道的经验。
没有白受的罪。老条不时扔一句给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