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被那个女人扑倒,霞光泼染了半个天空。刚刚下过雨,西风舔过麦田的清香淹没了之前飘荡的腥骚味。在市场徘徊的父亲大张着鼻孔,正打一个酝酿已久的喷嚏。女人扑倒他,也扑回了他的喷嚏。此后数年,喷嚏恶作剧般地骚扰着父亲,欲打难成欲罢不能,痛苦得像鼻孔长了瓜子。父亲从某个中医那儿讨得吃辣椒的偏方,终于根治这一毛病,却从此迷上辣椒。父亲兜里总端着辣椒,不时咬上几口,嚼得满嘴喷香,目光硕亮。
父亲倒地的瞬间,瞥见前方一洼浅水边缘匆匆行走的蚂蚁。疑问迅速划过父亲脑壁:蚂蚁从哪儿冒出来的?如果它始终在那儿,早就成了雨中冤魂;如果从别处逃来,如何穿越泥泞的地面?父亲的疑惑很快被女人的拳头打散。女人一手摁着父亲的脖子,一膝抵着父亲的腰,边打边骂,你这个骗子!骗子!!父亲身材修长,女人矮而壮,被女人压着的父亲竟然动弹不得。父亲叫,别打我,我给你说。女人骂,老娘就是让你说晕的,还说!父亲叫,不是我……女人掐断父亲,剥了皮烧成灰我也认得你,让你赖!父亲的辩解更激怒了女人,他只好闭嘴。打吧打吧,谁让你骗人家呢,父亲沮丧却又有着偿债的快慰。那只蚂蚁不见了踪影,父亲身边竖起粗粗细细的腿。
女人发泄完,抓着父亲往外走。父亲窥一眼女人的神色,说,我其实是找你的。女人骂,哄鬼去吧。父亲说,你不信就算了,反正……这是去哪儿?女人快意地哼一声,去你该去的地方。
父亲似乎懵了那么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好啊!声音大得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妹子,你有权利这么做哩,因为我是个骗子,甭说你打我一顿,甭说你把我交给警察,就是剐我三刀也该,这是报应。迟早有这么一天,古语说,不是不报,时辰不到,说绝了啊,古人真他娘聪明啊。你说,我这种人留在世上干什么?除了坑蒙拐骗还会干什么?我是废物我是垃圾我是狗屎。肮脏无比臭不可闻,谁见了都躲得远远的。妹子,你是为民除害哩,你要流芳百世哩,你是花木兰穆桂英王母娘娘下凡尘。可是,你想过没有,我毕竟没到砍头的份上,我关个半月二十天就出来了,就算判个三五年又咋样?只要交给警察,你的钱就打水漂了,还指望我还你的钱?你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是一分一毛从地里抠出来的,沾着汗味哩。你想想,我重要还是钱重要?我坐牢重要还是要回你的钱重要?妹子呀……父亲突然刹住,他意识到他的嘴脸腔调包括那些话通通借用了老条的。不,他整个人就是老条。怎么会这样?父亲大汗淋漓,惊恐至极。
已经看见派出所大门,门口停了一辆警车。女人显然被父亲说动,走三步退两步,陀螺一样转着,犹疑不定。她试图求教于谁,但来来往往的行人没有谁把目光停在她和父亲身上。
父亲说,你还是把我送进去吧。父亲忧伤而失落,刚才那番话击垮了他。
女人抓着父亲朝另一个方向走,显然老条的话当然也是老条占了上风。父亲重重叹口气。女人充耳不闻,她脚底生风,急着救火一般。父亲配合着女人的步子,问她这是去哪儿。女人不答,抓得更紧。父亲没有任何反抗,也不再问话,乖得如同犯了错误等待母亲处罚的孩子。
出了县城,拐上一条从树林斜刺出来的小路,女人停住。已近黄昏,暮色如蓬头垢面的玉米穗子垂悬于林道,拂着父亲和女人。女人把父亲抵在一棵树上,不顾父亲抗议,疯狂地在父亲身上搜寻。上衣兜、下衣兜、衣服夹层、鞋底、袜子,女人像个洗劫老手。一共三百二十七元六角。女人甚是恼火,盯着父亲,就这么点儿?父亲说,就这些了,这是我全部家当。女人审视着父亲,寻思父亲话里有几成谎,然后目光落在父亲背着的挎包上。是个黑色皮包,边角处已磨损成灰白色,但带子是新的,咖啡色,与挎包极不相称。父亲下意识地护住,说包里没有。女人抢夺,父亲却很配合,女人没费事就抓到了。包里没钱,只有一沓写了字和没写字的纸。女人大失所望,什么玩艺?父亲说,我的手稿。女人追问,手稿?父亲解释,一部书的手稿。女人嗤了一声,看不出你肚里还挺有墨水,怎么有墨水的还骗?八成是唬人的吧。没等女人扬起胳膊,父亲闪电般抱住女人,吼,不要!女人额头抵在父亲喉结上,那个坚硬的东西急速滑动。她挣扎却不能脱身,父亲换了个人似的,不是她压在身底的那个,也不是她挟持的那个。女人叫,你敢耍流氓?救命呀,抓流氓!父亲抖了一下,稍一松,又抓住她的胳膊,粗重的声音含着几分哀求,别糟蹋它,我赔你就是。女人说,我不扔,你放开我。父亲和女人瞪视几秒,松开她。女人把那沓稿子放进包里,却并未还给父亲。父亲说,给我!女人说,钱呢?父亲的脸肌艰难地抽着,我现在没有,有了我送上门。女人气乎乎地,还想骗人?父亲说,我发誓。女人呸一口,不值一口痰呢。她命令父亲把裤带解开,父亲犹豫之际,女人扬起手,解不是不解?皮包带子从女人手臂垂下,晃荡着。父亲迟疑地解开裤带,并按女人的要求脱下裤子。内裤上没有藏钱的兜子,父亲已然明白女人的意思。父亲说,我的全部家当你都看见了。女人环顾四周,问,你那个同伙呢?父亲说,我不知道,我和他分开了。女人说,我才不信呢,他就在附近吧。父亲说,好长时间没他信儿了。女人说,你听我的,我就不撕你的稿子。父亲得了恩赐似地,好好,你说咋样就咋样。女人变戏法似地从怀里抽出一根绳子,绑住父亲两只手腕,说打算牵牛的,还真派上用场了。父亲叫,你怎么限制我人身自由?女人说,这就是骗子的下场,总比把你交给公安好。你乖一点儿,就少吃点儿苦头。
能想象吗?身材高大的父亲就这样束手就擒。
女人一手拎着父亲的挎包,一手牵着父亲。林间的路被暮色缝合住,父亲随女人往黑暗深处走。
父亲问,带我去哪儿?
女人说,去一个地方。
父亲说,你这是绑架。
女人冷笑,你说对了,我就是绑架。把骗我的钱还了,我现在就放你。
父亲说,你不放我,我去哪儿弄钱?
女人反问,我放了你,你去哪儿弄钱?
父亲突然哑了。
黑暗中,一只夜鸟惊叫着从头顶飞过。
父亲底气不足地说,我去挣呀。
女人说,别扯狗咬尿泡的事,让你的同伙赎你。
父亲无力地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女人说,那就甭怪我了。
父亲的目光触摸着重重叠叠的夜色,似乎寻找缝隙。他并没有逃跑的打算,再说包还在女人手里。他试图嗅见老条的气息。有那么一阵儿,他确实嗅见了。那是老条独有的,洋葱、香水、罂粟或是别的什么掺和在一起,乡村知识分子父亲无法找到一个准确的词形容。某个深秋的夜晚,父亲和老条入住路边小旅店,父亲第一个动作是开窗。老条随后就关了,说父亲未必连节令也分不清。父亲说味儿太重。老条嗅嗅鼻子,什么味儿?我怎么闻不见?父亲说,你身上的,你当然闻不见。老条大为恼火 ,我不就喝二两酒吗?还呛着你了?父亲摇头,不是酒味儿。老条逼问父亲,父亲却说不上来。老条怒斥父亲,让父亲说清楚,说不清楚就甭睡觉。黎明时分,老条被尿憋醒,父亲仍蹲在床上抓耳挠腮。父亲说不清楚,老条身上很多东西父亲都说不清。
那一绺气息终是远去。女人出汗了,父亲想。
如果父亲的目光能无限拉长,他会看见老条在几百里外的皮城,同样遇到麻烦。
老条也被女人缠住了。
两月前的一个黄昏,老条在公园钓到一个女人,也可以说,一个女人钓到了他。老条不缺钱,当然更不缺女人。但老条喜欢冒险和刺激,常挂嘴边的话是,人活在世上,什么都得尝尝。还有一个原因,老条坐出租车,司机找给他五十块假币。老条竟然被坑了,老鹰被小公鸡啄了眼,疼的不是眼,而是面子。老条必须把憋屈撒出去。完事后,女人举着老条的假币在昏黄的灯下照了又照,小心翼翼揣进怀里,仿佛那是一件易碎品。老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老条没有把女人彻底抛诸脑后,不确定的时刻,女人小心翼翼揣钱的样子会闪那么几下。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怎么变得像那个家伙了?那个家伙即令他伤脑筋的父亲,我的父亲。
老条为什么再次在同一公园现身?这是他自己无法回答的问题。老条研究一会儿摆在地上的残棋,和某个兜售跌打损伤药膏的侉子聊一会儿,又在长椅上坐一会儿。无论残棋还是药膏,都藏着一个骗。明摆着骗你,你非要上当,那就不是骗了。老条很想找个人说道说道——他意识到父亲在身边的好处。左顾右盼,于是看见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看见了他,她那么快地冲过来,几乎在他起身同时揪住他。
但很快,她就松开了,老条有让她松开的本事。
前边的话略去,听听老条接下来是怎么说的:我根本就不认识你,谁能证明我骗了你?如果能证明,我双倍赔偿你。你还可以去公安告我,去法院起诉我,我不跑,我对我死去的爹死去的娘死去的祖宗起誓,我绝不跑,我逃就是你养的。
女人的脸忽青忽白,仿佛被老条挡回去的话都跑到脸上。
那个人不是东西,真他妈不是东西,不就几斤猪肉钱吗?他还坑你!不过,我也得替他说几句话,他未必是真想骗你,是别人骗他,他无意骗了你。说的直接点儿,是另外的人骗了你。我劝你甭找了,找也没用。那是个什么人?也许是卖肉的,也许是出租车司机,也许是那个卖膏药的,这来来往往的人都有可能,你找谁算帐?
女人盯着老条,咬紧嘴唇。
老条喝口水,不紧不慢地说,你承认认错人,我倒愿意替那个家伙顶罪,不就五十块钱吗?我出!女人似乎不愿说那句话,目光先是拉远,又一点点拉近。老条起身,作离开状。她终于说,好吧,我认错了。老条甩给女人一百块钱,声明不用找了,但提出和女人聊会儿天,如果聊天也要付钱,那就算了。
那天晚上,老条请女人吃香辣大虾,但帐是女人结的。老条结帐,被女人挡回去。喝得脸色绯红的女人卷着舌头说,大哥,咱今后就是生意伙伴了,你不能看不起我。老条有些遗憾,女人的脑子太容易洗了。哪像我的父亲,花岗岩一样。老条确实琢磨出一项生意,和女人说的就是这个,但并非安脑袋的都能干。
老条跟着女人回到她的住处。第二天一早,女人还在熟睡,老条溜出来。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回头。门依然关着,上面贴的福字被撕去一角,仿佛挨了打。老条折返,往里塞了几张钱。
此事或此二事发生在父亲学艺三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