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细细虫鸣声低不可闻,缠绵的大雪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在流子云的身上,就像是一层布满尘埃的大网,将他的细小心事深深织密起来。
他身处于无瑕峰崖边,但见一条曲长磅礴的瀑布沿着他的身畔在寒冬凛冽的冰雪中“唰唰”向下流动,而他正前方竟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屋子。
他抬头凝望着冰冷沉重的房门,却是忽然低头轻声地说了一句话,只是激昂的瀑布声盖过了他的声响,仿佛连他也没有听清自己要说些什么。
就这般他伫立在门口许久,曾有多次欲伸手敲门,但到了最后却都是怯怯地将手伸了回去,屋内烛火通明,温煦的烛光透过冰冷纸窗无言地照射在他的脸上,有那么一刻,他心里会跳出一个带着几分温情的念头:
“若是能永远寂静伫立在此处,那……该多好啊……”
只是不知为何,在这个明明是天寒地冻的时刻,他心头竟是日暖风和,在这个明明该欢庆愉悦的时刻,他心里竟又是没来由地掠过了一阵凉幽幽的黯然。
他愣愣地站在门口,直到雪花白了他的黑发,他才深吸口气,然后似是用出了全身的勇气,伸出了苍白的手,在漆黑的夜里轻轻地敲了下门。
“咚。”
没响应。
“咚咚”
还是没人来开。
里面灯火都亮着,怎么会没人呢?
流子云心中不由一紧,但他倒是沉住了气,又沉重地连敲三下门,同时口中还大喊道:“季师妹,你在吗?”
可过了好一会,房屋内还是未有任何反应,他似是预料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当下也不管其他,直接强行将门踹了开来。
紧接着,一阵清香从屋内四周飘溢而来,可这阵清香中似乎还隐隐带着一丝令人作呕的血腥之味。
流子云屏住呼吸,强忍着不让自己呕吐出来,然后将目光向四周扫去,可当他望到墙角时,脸色却是唰的一下就惨白了。
他看到了什么?
鳞片,带血的鳞片。
而此时,那残留在墙角的血红鳞片,在他眼里看起来就像是一根根坚不可摧的冰针,刺进了他灼热而又躁动的幼小心脏。
为什么她的房间会有鳞片呢?
流子云惨白的脸色很快又转变成了一种无比庄严的凝重,渐渐的双眼也明亮了起来,他蹲下身子,轻轻拾起一块鳞片,拿到眼前细细一看,然后竟是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接着眉头也不由地紧皱了起来。
这绝不是鱼的鳞片,因为流子云从未见过这种纹路的鳞片。
难道是妖精的?
他强忍着心中惊骇之情,竭尽全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又向屋内四周打量了一番。
但见四周摆设杂乱而没有规则,甚至连凳子都已歪倒在地,很明显,这里片刻前发生过一场打斗。
他本是来找这间屋子的女主人的,谁知竟会碰到这种离奇而又荒唐的事情,当下他心中焦急之余,更多的却是担忧。
流子云料想,之前定是有蛇精之类的妖怪前来偷袭她,结果未遂,反而还被打了重伤脱落了一地的鳞片,预想逃之夭夭,却被这间屋子的女主人穷追不舍,所以屋内此时空无一人。
想到此处,他心中不由地送了一口气,可却还是未有完全放下心来,就当他决定出去看看究竟时,却忽然看见了地板上有一条血迹,曲折的通向了房门之外,当下他心中又惊又喜,二话不说,借着月光沿着这条血迹,追寻了下去。
一路的祈祷,一路的追寻,恍惚间,他竟沿着这条血迹来到了无瑕峰的后山。
月白风清,满空繁星。
又走了几步,他的脚步缓缓顿了一下,透过妖娆夜色他往前方深深地凝视了一眼,但见那里竟是坐落着一个漆黑宽阔的山洞。
这个地方山势险峻,流子云并未来过几次,当然更是不知这里有这么一个偏僻的山洞了。
而山洞前,却是有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负手而立。
流子云见状一阵惊奇,那正是他的师弟,无瑕峰的二师兄,同时也是流子云所寻之女的弟弟,他怎么会在这呢?
流子云微微皱了皱眉,施展了身法,飘然了几步,很快就来到了他的面前,他向那男子看了一眼,却是未有打过招呼,只是急问道:“季师弟,你可知你姐姐去哪了?”
那个被叫做季师弟的男子,见到是流子云后,却是忽然板起了脸,但不知为何神色间却看上去有点慌乱,冷冷道:“我姐姐在哪关你屁事。”
流子云一阵错愕,但倒也没回敬他的无理,望着山洞,脸上的焦虑之色越来越浓重了,当下也不管在一旁的男子,直接迈步向山洞里冲了进去。
可他刚踏出一步,那男子就突然伸手挡住了他的去向,冷冷道:“不能进去。”
流子云神色先是一愣,旋即脸上竟是掠过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怒意,直勾勾地看向男子,淡淡道:“为什么?”
那男子似是有意闪躲他的眼神,缓缓转过头去,支支吾吾道:“我……你就是不能进。”
流子云脸上的神色更是淡然了几分,道:“你知不知道你姐姐现在有生命危险!”
那男子似是第一次见到流子云的这般神色,不由地怔了一下,但旋即脸上又恢复了肃穆之态,讥笑一声,道:“你这个杂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我姐姐怀着什么心思。”
流子云面色又是忽然一冷,刚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到山洞里传来了女子疼痛的呻吟之声,当下他身子一僵,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忧虑,一下跃过了那男子身畔,往山洞冲去。
而那男子却不知何由,怎么也不让流子云进去,直接一手抓住他的肩膀,另外一只手却是往他脸上打了过去,同时口中还怒道:“滚!”
流子云不慌不乱,轻轻蹲下身子,轻而易举地躲过男子直面而来的拳头。
只是这一刻,流子云并没有接着冲进山洞,他的身形忽然一顿,然后缓缓转过头来,瞳孔竟是微微一缩,目光也变得冷冽了起来,然后他直勾勾地望向那男子的双眼。
男子怔在了原地,冷汗竟在不经意间已从他额头流溢了出来,过了好一会,他才平复了心中的惊骇,然后深吸口气,迎上了他冰冷的目光。
对视,许久的对视。
天地间一片凄凉死寂,唯有雪花肆无忌惮地张牙舞爪,四周的山石都已隐隐崩裂了开来。
流子云湛蓝的衣袍在风中强烈翻滚,此刻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的身形虽依然潇洒,他的外貌虽仍儒雅,但他的神色不再柔和,他的眼神不再平静!
这一刹那,他俊逸的脸似是比阳光还要刺眼,他澄澈的眼似是比刀锋还要清冽!
在漫天雪地里,他就像一柄锋芒不露的刀,从前他把刀锋藏在心里,而现在他却是把刀锋朝向了敌人!
要知道,刀的真意不在于杀,而在于藏。
不出则已,一出必见血。
所以流子云现在不会出手,他在等,在等一个能一下子击败他的时机。
而那男子却和他截然相反,他英姿挺拔地站在雪地里,雪花轻打在他的身上,竟转瞬便化为了白烟,他就像是一把锋芒毕露的神枪,而他时时刻刻都把枪头对准着敌人。
枪的主旨在于先发制人,所以他要出手了!
有寒风轻吹过,吹起了满地尘埃,吹起了漫天风沙,吹奏了一曲断魂。
男子突然闭上眼睛,似是在感受着什么,然后又猛然张开,只是方才还漆黑深邃的眼眸,已转变成了杂乱而又混沌的昏暗,他脸上浮起了一种狂妄而又霸道的神色。
雪落间,他瞳孔又是猛然一缩,粗壮而又富有美感的手臂,竟是豁然间从柔韧的肉质转变成了坚硬的铁质,同时铁手上还蒙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紧接着,他身子又是一闪,竟已出现在了流子云的身后。
然后,一种令人睁不开眼的金光从他手臂上迸发了出来,他打出了致命一拳!
“噗!”
这奋力的一拳竟是直勾勾地打在了流子云的天灵盖上。
他的头脑已破裂了开来,白色如同云雾般的脑浆伴随着妖艳而又梦幻的鲜血,从他破碎的骨头里“汩汩”流淌了出来。
望着地上毫无声息的尸体,那男子面色忽然一阵惨白,他实在不明白,这一拳流子云完全可以使用预兆术躲开,可他为什么不躲呢?
难道我的意念已经高于他?
想到此处,他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他本来只是想打发他走,谁知竟弄出人命来了。
就在男子发怔间,忽觉后背一凉,他心中不由一跳,掌心里已在不经意间布满了冷汗。
他缓缓转过头去,竟是呆立在了原地,仿佛他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凝滞住了。
难道他见鬼了?
他还真的见鬼了!
见着嘴角含笑的流子云生龙活虎地立在他面前,哪怕他有雄心豹子胆也不禁地打起了寒颤,他的嘴唇微微哆嗦,用一种极其恐惧而又带着点茫然的语气,道:“你……怎么……没死?”
流子云这时已收回了锋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笑道:“那是我用念力幻化而来的替身。”
闻言,男子又是一怔,沉吟了好久才恢复了心态,喃喃道:“你都到了以念化形的境界了么……”
刚说完,他又低头叹了一口气,悠悠道:“我败了……”
流子云摇了摇头,看着他道:“这世上哪有什么胜败,你今天败给了我,也许以后我就会败给了你。”说到这,他竟是霍然抬头望向明月,过了那么一会,他又接着道:“只是我们都败给时间罢了。”
男子呆在原地,嘴里不断喃喃细语,恍惚间就像是失神了一样,沉默了好久后,他又重新正视流子云,却是展颜一笑,道:“谢谢。”
流子云微微一笑,接着才想起了来这里的目的,心里忽然浮现出了那个女子的身影,当下又忧虑不安了起来,急道:“现在我可以进去了吗?”
男子面露尴尬之色,迟疑了好一会,正要开口时,却被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了。
“你们在这干嘛?”
两人向声源之处望去,只见前方竟是走过来了一个出尘脱俗的白衣女子,虽是黑纱蒙面,但见她眉目如画,便可断定出,那必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
流子云一阵愕然,但见她毫发无损后,这丝愕然又转变成了欣喜,他长出了一口气,讶道:“季师妹,你怎么会在这儿?”
那个女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又目视空气,道:“我还想问你们怎么在这呢?”
流子云干咳一声,笑了笑,道:“我……我……”他本想说担心她的安危,前来找她的,可才刚说了一个字,竟是羞的什么话也说不下去了。
女子黑色雾气般的面纱轻轻一动,似是笑了那么一下,可语气还依旧是那么冷淡,道:“什么?”
这时,那男子却忽然有意无意地向那女子皱了皱眉,似是一个什么暗示,旋即笑道:“姐,我和流师兄闲来无事便四处散散心,谁知你竟然也在此处。”
那女子微微点了点头,道:“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流子云感激地望了男子一眼,旋即又将目光转向女子如烟般的背影,心中却是闪过了一丝莫名的情绪,似是倾心,似是爱慕,又好像隐隐又那么几分黯然。当下他虽是好奇女子为何在此处,以及那屋内的血鳞,但他也没有多问什么。
只是过了那么片刻,当女子将要渐渐消失在他视线里的时候,他却是霍然深吸口气,向她跑去,同时还在后头大声道:“季师妹,等一下。”
女子脚步微微一顿,缓缓转过身子,目光却是长久地停留在了他的脸上,道:“怎么了?”
流子云先是假装喘息了几下,然后干笑一声,从怀中拿出了一颗深红如火的宝珠,接着却是将头微微低下,似是不敢迎上她的目光,道:“前些日子,我下山历练时,正好看到了这个宝贝,听说你体弱虚寒,而这颗珠子正好是避寒之物,我想应该会对你有用罢,所以就顺手带过来了。”说着,竟又是深吸口气,随后抬起了头,将火珠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向他递了过去。
黑夜里,那白衣女子的身子却是微微一颤,可有黑纱蒙面,并不能看出她是什么表情,她似是本想伸手接过,可又忽然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转过身子,淡淡道:“这么珍贵的宝物,你还是自己用罢。”
然后,冰天雪地里,一个冰冷艳艳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天际,而流子云的心也是忽然坠落到了冰封万年的谷底。
又有谁会知道,他为了这颗细小的宝珠,付出了多么伟大的行动呢?
他捧出的手依然没有收回,而那颗宝珠也依然在他的手心里,直到他满手覆雪时也没有收回,直到他冰冷僵硬时也没有收回,直到黎明破晓时他也没有收回。
诺大的雪地里,似乎只容得下他一个卑微的身影。
……
而这一天夜晚,同样有着一个清丽如水的红袍女子,远远身处于高高的山崖上,她漆黑如同鬼魅的纱裙在山风中凄凉歌舞,她在云端微笑,因为她在等待,她在等一个纯真的梦,她在等一个无邪的人。
于是,她从深夜等到了黎明,从期待等到了心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