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石窟雕塑的审美心理探析
胡同庆
雕塑是一种空间艺术,由此又分为室内雕塑和室外雕塑。佛教雕塑既有雕,又有塑;既有洞窟内的雕塑,又有洞窟外的雕塑。不仅洞窟内外的佛教造像给人的感觉不一样,同时由于洞窟形制和所处位置的不同,造像给予观者的感受也不相同,其审美心理自然也不同。
一、佛教石窟雕塑艺术具有很强的环境意识
中国佛教石窟雕塑艺术是完整的环境艺术、立体艺术。纵观整个中国雕塑史,暂时撇开石窟雕塑不论,目前能见到的真正存在于一定环境空间中的雕塑艺术,主要在秦汉和隋唐等时期的陵墓内外。例如陕西临潼出土的秦兵马俑,从地理环境来看,位于西距秦始皇陵陵园东垣墙1公里处,正处于陵园东门大道的北侧,坑内兵马俑的排列方向皆向东方,朝向始皇陵园,从空间环境可看出其镇卫陵园和陪葬的功能性质。从俑与俑之间的组合环境来看,有不同的军队阵容。而尤为值得注意的是,武士俑身高约1.8米,马俑约长2米,都近似于真人、真马,不同的头部造型和面部细节刻画、衣冠服饰、武器配制等等,都显示出一种“真实”的环境意义。秦兵马俑的这些环境意识,是其他许多雕塑艺术难以见到的。
又如唐代依山修凿的乾陵,其地面建筑内城四门各有石狮一对,北门石马一对,“神路”有高8米的华表一对,高4.1米的石人十对,另有翼马、石马和牵马人等,另外还有代表61个国家和地区使者的高1.6米的61王宾像等。这些石雕的背景及排列组合特别是高度都显示出一定的环境意识。
许多佛教寺庙雕塑及一些铜铸佛菩萨像,由于自然和人为的原因,大多失去了原来的空间感和环境意识。但佛教石窟雕塑却不然,它们依然如故。不管是窟内的还是窟外的,大体上还保持着原来的环境意识。
如西秦时期的炳灵寺169窟第6龛,为依山崖形势修成的平面作半圆形的背屏式龛,高1.70、宽1.50、深0.76米,龛内泥塑一高1.55米的结跏趺坐佛像,佛右侧上面有墨书“无量寿佛”,北侧塑高1.10米,亦有墨书的“得大势至菩萨”,南侧塑高1.18米,亦有墨书的“观世音菩萨”,上方龛壁绘十方佛,东侧又绘“弥勒菩萨”“释迦牟尼佛”和供养人以及墨书有“建弘元年”的榜题等等。众所周知,如果脱离这其中的壁画,特别是墨书题记,只赏析单独的泥塑佛、菩萨像,是很难找到多少感觉的。
再假如把拉梢寺或麦积山东、西崖摩崖佛、菩萨像按比例缩小几倍,重新安置在窟内,其观者的审美心理绝对不可能相同。
古人在制作雕塑时,对其大小比例、排列组合、设置地点等等都是有所考虑的,这就是古代雕塑特别是佛教石窟雕塑的环境意识。然而由于诸多自然或人为的原因,许多雕塑如青铜器、墓俑、木雕、玉雕、铜铸像等等都失去了原来的环境意识,而绝大多数佛教石窟雕塑艺术还大体保持着最初的状况,可以说是最为完整的环境艺术、真正的立体艺术、空间艺术。
二、洞窟氛围具有宗教神秘感
各地的佛教洞窟一般都开凿在悬崖绝壁上,是佛教徒从事坐禅修行或礼拜供养等宗教活动的场所。洞窟形制主要有中心塔柱窟、禅窟、佛殿窟、涅槃窟、大佛窟等几种,数量最多的是中心塔柱窟和佛殿窟。
如莫高窟的中心塔柱窟平面为长方形,前部有人字披屋顶,横梁两端有木质斗拱承托,系模仿中原木构建筑。后部平顶中心凿留一方形塔柱,在塔柱的左右形成通道;方柱的四面凿出浅浅的龛,龛内塑造佛像。这种用中心塔柱把全窟布置成两个空间的形式,是同当时宗教活动密切相关的。显然,前部是供信众“礼拜”的殿堂式空间,后部是供“绕行”的甬道式空间。因此中心塔柱正面龛内佛像的主要功能是供人礼拜,具有较多的神性,左、右及后面龛内佛像的功能是供人观像,与人的距离较近,富于人性。
佛殿窟是莫高窟隋唐洞窟中最基本的形式,又称“覆斗式窟”,其平面呈方形,覆斗顶(即窟顶为倒“斗”形),后壁(西壁)开龛造像。在佛殿窟里,信徒们不再进行绕塔观像的礼仪,因此它主要是供信徒进行供奉礼拜活动之用。佛像位于后壁龛内,好似帝王坐在殿堂之上,随时等候臣民的叩拜。佛殿窟受中国传统殿堂建筑影响很大,而中国皇帝即天子,天子即神,故佛殿窟后壁龛内居高临下的佛菩萨像具有更多的神性,与礼拜者之间存在很大的心理距离。
洞窟建筑形制之结构大多有涵盖天地的意味,多表现人与神之间的关系。洞窟的主体是佛像,位置显著,一般情况下,两侧都陪衬有弟子、菩萨的塑像,共同成为佛教徒顶礼膜拜的对象。敦煌的每一个洞窟都是建筑、造像和壁画的综合体。如洞窟结构的立体形式,上有藻井悬华盖,正龛设佛陀及侍从,四壁绘制巨型经变,地面铺莲砖,人们进入洞窟,犹如进入佛国世界。壁画是石窟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在石窟中的作用主要有两种,一是用形象的图画向佛教徒宣传、阐述佛教义理,二是以强烈的装饰性效果来感染信徒。也就是从内容上和艺术形式上都和洞窟塑像紧密结合,构成一个相对完整、独立的宗教世界,使人们走进洞窟犹如走进佛国,“诸天宫殿,近在虚空,人佛交接,两得相见。”在艺术美感和潜移默化中,“动人心志”,诱导人们信奉宗教。
在中心柱窟潜意识上还令人有一种“天国”可及可上之感。因为一个洞窟既可以看作一个天国,也可以看作一个世界。进入窟内前它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天国,进入窟内后它给人的感觉是一个世界。中心塔柱便是这个世界中心的须弥山,例如我们站在敦煌莫高窟第303窟须弥山中心柱前时,便会感到只要沿着这须弥山攀上去,就能到达天国。
在敦煌莫高窟,我们通过描绘在甬道盝形顶中央的接引佛、窟顶四角的四大天王、西壁龛内两侧的天龙八部、窟顶中央的藻井图案、四披的天宫伎乐、飞天、四壁的千佛画以及甬道两旁和东南北壁下部的供养人画像等等,发现每一个洞窟整体本身就象征着一个天国世界。
一般而论,佛像即神像,在普通信众的心目中,甚至菩萨弟子像也是神像。佛、菩萨所处的洞窟空间,也就是“神人”们生活的天国世界。所谓“神”或“神人”,实际上是具有某种超常能力或特异功能的人或超人。虽然佛教并不主张信神,许多佛学大师也经常强调释迦牟尼是人不是神。但是,释迦牟尼及其他佛、菩萨们在客观上确实让社会异化成了神,这也是一种长期存在的现实。从佛教早期洞窟的形制和造像都可以看到这样一种人与神的复杂关系。
从石窟中的造像来看,一个菩萨要保持与修炼自己。他就应当“像佛陀那样哪里也不站,但却不是不站立,既不是避开什么,也不是不避开什么,如此将保持自己”,如此他就能像“佛陀那样保持自己,立身于无所立身之处”,因此,凡执著精神修炼的人们通常注重把感官方向的抑制与约束,作为促使人们摆脱社会习俗与个人欲望束缚的途径。石窟尽管在这种根本转变过程中,约束感官的功能并非是根本的作用,但它在人们精神修炼的初始阶段,却实际起着约束感官的重要作用。
莫高窟现存绝大多数洞窟都有前室和后室,洞窟前室是外部空间与洞窟空间之间的转换,人们从人的世界进入佛的世界的时候,在这里产生情绪上的转化。特别是甬道盝形顶中央所绘制的接引佛,描绘阿弥陀佛正“垂手提携”作接引状,似乎站在天国(洞窟)门口,欢迎人们从此岸前往彼岸的极乐世界。这显示出从此岸到彼岸,即生与死之间,存在一个重要的过渡。正如《阿弥陀经发愿文》中所云:“至于临欲命终,预知时至,身无一切病苦厄难,心无一切贪恋迷惑,诸根悦豫,正念分明,舍报安详,如入禅定。阿弥陀佛与观音势至诸圣贤众,放光接引,垂手提携。楼阁、幢幡、异香天乐、西方圣境,昭示目前。”黄智海:《阿弥陀经白话解释》,天台山国清寺法佛流通处编印。
所以,只要一走进佛教石窟中,都会感到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气氛。这种气氛加强了宗教的神秘感,使观者的想象不由自主地驰骋在一个梦幻般的理想世界之中。在这种气氛中人与神之间的情感在默默地交流,人与神的距离也若近若远。在香烟袅袅的洞窟中,强烈的现世的激情在过去和未来的时空中穿梭。此时,一道神谕、一个预言、一句教诲都可能像一道道强光在观者心目中闪过,为观者照亮心中可能存在的一片幽暗背景。它在观者心中唤起一种神秘感和一种惊奇感,由此萌发出强烈的宗教感。
三、石窟造像与观者的距离具有亲近或敬仰感
艺术成功的秘密在于距离的微妙调整。布洛说:“在创作和鉴赏中最好的是最大限度的缩短距离,但又始终有距离。”造像由于在三度空间中逼真地表现人体,所以丧失距离的危险极大。为了避免这种危险,石窟造像采用固定而且程式化的姿态,并把可联想的运动姿势限制在最低限度。从敦煌造像内容上看,中心塔柱四周的苦修、禅定、降魔、说法像实际上是在介绍一个普通人努力追求、精进奋斗的一生,是普通人借鉴、效仿的榜样。但由于构图的程式化,尽管已世俗化,但仍令人感到一种距离。值得注意的是,中心塔柱四周的佛、菩萨像,许多与真人大小一样,也有一些佛像比真人稍大,而菩萨像比真人稍小。其圆雕和高浮雕的形式,在视觉心理上佛、菩萨像都给观众一种真实感和亲近感,而佛像又多了一些超人感和距离感。这一方面是由于佛像与菩萨像的大小比例演变出的距离感,因为一般佛像都比菩萨像高大;另一方面是由于中心柱四周龛内的塑像的高度距地面2—2.5米左右,稍高于观者(低于观者高度的不多),于是由仰而敬,自然使观者产生敬仰感。同时,许多菩萨像虽然比真人小,但因站立在龛台上,其总高度也让人由仰而敬,自然使观者产生敬仰感。著名雕像家傅天仇先生就曾指出:“作品立面是给人留下第一印象的关键,欣赏作品仰视点的高低、视域的大小,又会使观者的情绪产生感应。如果观者仰视角超过45°时,被视物就会使观者感到崇高。无论横看或竖看,被视的目标超过60°就会使观者感到雄伟,古代艺术家就利用这种心理感应,作用于石窟造像。古人利用15°—30°仰视之最佳角度,处理观者人眼和彩塑(佛)脸部之间的仰视度,还可以超过30°—70°的角度观看佛脸,使之产生神秘与伟大感,以突出立面布局中彩塑作为石窟主人的位置。盛唐130窟与初唐96窟,观看大佛面时必须抬头仰视60°,使观者感到自己渺小,而佛具有高不可攀的威严及神秘感。158窟彩塑涅槃大佛,不但平面布局在中轴线上,而且立面位置又在视平线之上,加以横卧长度超过观者60°视圆锥始能看全,大部分观看点在视圆锥之外,从而令人感到佛的雄伟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