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洙大,是管陶连想都没想过的事。
真的站在这里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毕竟是母校。毕竟,在一切还没来得及失控前,自己也曾在这里度过一段相对美好的时光。
“都没怎么变呢。”肖颜款款地从后面走到自己身边来。
“以前上过钢琴课后,季钦总会来接我。就是那条路,我们三个人时常一起走。”
素白的手一指,管陶的目光不由自主随了过去。
明明一树绿荫,为何看在自己眼中竟是满径荒芜?
管陶咬住唇,艰难转过头去,望向身旁女子清丽的侧脸。
“肖颜,你找我,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肖颜一怔,随即缓缓笑开:“倒也没什么,只是最近总是比较容易怀念从前罢了。”
从前?前事何必再提,回忆早就成为一种实在的负累。
笑谈前事的资格,从不属于她。
“我知道从前都是我对你不起,你要如何怨我,我都无话可说。”
无数次想过有朝一日不得不面对这样场景的时候,该如何自处。但这一刻她的平静却全然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
“其实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把一些缠住自己太久的事说清楚。”肖颜的语气却是一反常态的决绝。“你根本不必觉得对我有亏欠,若论起当年的事,应该是我亏欠你的更多些。”
管陶愕然,抬头望向她,等一个解释。
“季钦喝醉那晚,我离开后,又悄悄回到了酒店……我早知道你喜欢他。”肖颜侧过头去,笑意里便平添几分惨淡的意味,“别忘了,我们都是女人。何况你那时根本笨拙地不懂掩盖心思。”
脚步猛地停住,管陶犹如雷击般浑身麻痹,牢牢被简简单单地一句话定在原地。
恸色一闪而过,垂在身侧的手一时间抖得厉害,被她不动声色藏到身后。
肖颜静静盯着她,开口,“那天我就跟在你们后面,看着你扶着他进了包房……就一夜没再出来。”
“我跟他什么都没做过。”管陶费力扯动了两下微苦的唇角。
那天晚上,季钦根本醉的人事不知。
她脱光两人的衣服,静静在他身边躺了一夜,身边环绕着的,全部是他的气息……
“我知道。”肖颜完美动人的声线开始变得不稳,隐隐有某种情绪要跳脱出来。
“第二天早上的记者,其实都是我叫去的……后来那份检验书,也是我叫医生故意调换……”
检验书?
原本是去取哮喘的复检结果,拿到手中的却是一份标注为阳性的验孕报告。
她死紧地攥着那张薄薄的纸,一念之差……
她说出了一生最愚蠢的一个谎言,还以为是老天在帮她。
“你别说了。”管陶垂下眼睫,低声喝止。
肖颜仍是径自开口,“我自杀时吃的药是正好的计量,只要抢救的及时,并不会致命,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料到,那次事故的后遗病居然是……终生不孕!”
那一天,是管陶一辈子不愿意触碰的禁忌……
他当着的面前戳破她所有的谎言,她颓然坐倒在地上。然后电话响了。
肖颜自杀,正在被送往医院急救的途中……
“别说了!”
她曾信以为真的事实,正在被眼前人一点点毫不留情的颠覆着。
黑与白瞬间翻搅成混沌不清的灰色,在她的世界里肆意涂抹,攻城略地。
“管陶,论到卑鄙,我远比你卑鄙得多,该抱歉的其实应该是我。我为了长久的留住一个男人,不惜去算计自己身边最亲的姐妹!但……但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有多爱他,我枉对含冤去世的双亲,甚至愿意赔上性命用一场豪赌换他的死心塌地,我是真的离不开他!”
“他不可能离开你,”佯作平静的神态语气和肩膀的颤栗一时间形成太过鲜明的对比,“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碍到你们了……”
“管陶,我该笑你一如既往的傻,还是该羡慕你的太过天真。”肖颜噗地笑开,眼中落寞如死寂。
“你想季家怎么可能接受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女子?我跟季钦的婚礼,也许在明天,也许在下周、下个月,也许是明年,也许要等上一辈子……我三十岁生日就快要到了。女人跟男人不同,过了三十就会老得很快,我真的很害怕,管陶,我没几个六年可以等了……”
“所以……这才是季钦非要孩子不可的真正理由?”管陶终于将心中那个难以令人接受的疑问脱口而出。
可笑她原本还以为,他想要这个孩子,出于喜欢也好,血缘羁绊也好,甚至为了报复她都好……
原来……竟与自己半分关系也无!
“所以罪魁祸首其实都是我,管陶,你千万不要怨他跟你争孩子!”肖颜下意识去抓她的手,用的力气有些大。
管陶觉得疼。
手腕上那一点点疼蔓延开去,快要将她整个人都溺死在河流般的痛楚里。
除了摇头,她茫然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陷阱的确是别人布下的,但又确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步步走近,直到,纵身一跃,万劫不复……
怨得了谁?
“陶陶,我承认我自私,但是我和季钦真的很需要一个孩子,你如果愿意将嘉嘉托付给我,我保证我一定会全心全心意待他好……这孩子的出生本身就是个错误,继续留在你那里只会不断将你往深渊里拖。我知道你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很爱你的男人,你难道就不想跟他重新开始?”
“不,不行……”管陶一阵无意识的低喃,声音猛然拔高,“我绝对不会在嘉嘉的事情上做出任何让步!”
她只有嘉嘉,她只剩下嘉嘉了……
谁都不能用任何理由把嘉嘉从自己身边带走……
就算是束缚又如何,就算是折磨又如何?
那是她的命!走到今天这一步,除了认命地继续往下走,她已经没有退路可言了!
肖颜看她苍白着一张脸大声辩驳,幽幽叹了口气。
“你别怨我说话太直,你心里应该清楚,你是斗不过他的……放手吧管陶,这么继续无休止的争下去受伤的只会是你和孩子。他的性子你不是不了解,逼紧了难保不会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出来,别让你自己后悔……”
“没什么好后悔的,”管陶轻轻摇头,缓慢却固执,“我当初既然选择留下他,现在就更不会放手。嘉嘉必须跟着我。就算他将来真的受到什么不可避免的伤害。那也是他的命,怨不了别人。”
想通了这一层后,管陶惊奇的发现,自己在这样的境地下居然还笑得出来。
她本不是十分出众的面貌。只不过那一笑,竟衬得头顶暖阳一时间分外黯淡。
“肖颜,如你所说,你的所作所为的确足够我恨上你一辈子了,”她收敛起未退的笑意,轻轻叹了口气,“但我也要感谢你今天的坦白,将困扰了我六年的心结一一解开。”
“管陶……”肖颜一怔,眉心微微蹙起,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她用眼色打断。
“所以,你不要原谅我,我也不可能原谅你。我们都不配求得对方的原谅。”
不知悔改执迷不悟的人,要那可笑的原谅何用?
“你跟他的事,我没资格管。但在嘉嘉的事情上,绝对不容商量。我们两个没有做姐妹的缘分,我是真的希望再见时,也不会走上各自为敌的道路。”。
管陶实在不愿意继续在这个地方滞留。
从片刻的失神中回转过来时,肖颜身侧唯有两行梧桐,无风自响……
阳光忽然又绽放出最后的强烈。
她扬高下巴,微微眯起眼来,目光落在远处不知名的一点。
管陶走出洙大的校门之后,脚步越来越快。
她用几乎是飞也似地速度闯过红灯,跑到马路的另一侧,劈手招来了一辆计程车。
回去这一路上,她一点点看着车窗外的天色黯淡下去,脸上沉静的叫人望不出情绪。
下车时,已是华灯初上。
她一个人走在小区那条空空如也的小路上。
走过一排排路灯下,身影被拉的忽远忽近,与重重树影交叠在一起。
脚步渐渐缓了下来,最终在一片空地停留。
她低下头去,长发从两边落下来,将侧脸挡的严实。
也不知就这样一直站了多久,她慢慢蹲下身子,伸出手去,触到了自己从脚底延伸到前方的影子。
她忽然很想开口问问它,你委屈么。
管陶,你委屈么?
你到底还想这么委委屈屈地过多久?
心底有一种情绪终于开始慢慢滋长出来。
叫做不甘心。
推开门,第一个扑过来的是嘉嘉。
“爸爸,妈妈,回,来,了!”儿子兴奋地绕着她大叫,最后一头扎进她怀里。
她心里猛然一动,紧紧地回拥过去,很久都不曾放手。
“喂,你再不打算放开,儿子都被你勒断气了。”解千阳紧随其后从屋子里走出来,看见眼前诡异的情景,有些哭笑不得。
管陶这才如梦初醒般渐渐松了手,抬头冲他有些尴尬地笑笑。
解千阳的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倦色,见管陶望向自己,他摸了下头发,讪讪地开口:“你去了这么久都没回来,打手机又关机。姑妈说你一退庭人就不见了,我放心不下,就去外面找了你几趟,中间折回来一次,怕你累了一天到家肚子饿,简单做了些饭菜……对了,你吃饭呢没?”
管陶定定望住他,缓缓摇头。
“那……饭菜都凉了,我去热热。”解千阳转身就要进厨房。
“不用,这么吃就可以了。”管陶叫住他。
饭厅的灯打开了,餐桌上端端正正放着毫不敷衍的三菜一汤。
尽量已经搁置许久,热气全无,还是一副勾人食欲的样子。
这些年,男人日日下厨,练就了一身好厨艺。
总是说着嘉嘉正在长身体的关键阶段,自己那么瘦也需要加强营养……六年来,竟没有一天的菜式是跟前一天完全相同的。
管陶夹起些饭菜放在口中,慢慢的咀嚼,心里说不上是种什么感觉。
“真的没事么?我怕吃太凉的饭菜对胃不好,你总是不知道爱惜身体……嘉嘉一开始死活都不肯先吃,非要等你一起,被我拍了几巴掌才乖乖听话……“
解千阳在旁边絮絮地念些琐事,她也早已习惯。
好像真的就是家的感觉。
好像他跟他,原本就是一对归于平淡的老夫老妻。
可是他们之间真正的风雨,才刚刚要起航。
也只有自己才明白,这种感觉,终究还是差了些什么,还是……有哪里不对。
其实……是人不对吧……
他不是那个人,给不了自己真正想要的。
她同样也给不了他一份完整的人生幸福。
……
吃过饭,管陶坚持要自己去刷那些碗筷。
站在水池边一阵阵发怔,水溅了自己一身。
“想什么呢?”像每次在自己冰冷无依时能寻求到的唯一安慰。
一双手臂从后面环上她的腰,温热的身躯贴靠上来。
热气撒在颈窝处,全部的神经都紧紧绷了起来。
她轻轻转身,不动神色地挣开他的手,不敢去看对方眼中那一闪即逝的失望和受伤。
“千阳,今天……我们的关系被拿到庭上说事,我,我想了很久……我们这段时间,还是暂时分开住比较好……”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们什么时候真正住在一起过?
明明是合法名义的夫妻,何曾需要避嫌?
她分明只是在找理由躲避他……
但她卑鄙到连拆穿自己的卑鄙都不敢。
他做了六年的补丁,缝补起另一个男人加诸在她身上的满身伤痕,最终落得被她弃之如敝的下场……
“好……我今晚就收拾东西,搬去舅舅那住……他一个老人独自生活,也需要人照顾。”
解千阳努力拉扯着嘴角,想要像往常一样给她一个笑容……
但苦涩分明太过显眼……那样的表情,根本不能称之为笑。
“其实没那么急的,你可以等……”她徒劳地找出一些断续的句子,试图挽回些什么。
“不用了,我今晚就走。”他的语气却出人意料的坚定。
迎面而来的那道灼热目光……她根本不敢抬头面对。
她知道,这已经是他所能控制情绪的最后底线……
“那好,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可以。”解千阳不再继续滞留原地,转身进屋收拾东西。
直到他披上衣服开门走出这个自欺欺人的家,都没再看过她一眼。
她心里钝痛得厉害。
“妈妈,爸,爸,去,哪,了?”嘉嘉穿着睡衣,手里拖着一只毛绒熊站在里屋门口。
刚才的关门声把他惊醒了。
“你舅爷爷生病了,爸爸搬去那里照顾他一段时间。嘉嘉乖,妈妈带你回屋去睡觉,妈妈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管陶走过去蹲下身子,轻轻抱住他。
……
嘉嘉躺在自己身边,已经睡熟了。小脸上还挂着满足的笑意。
她怔怔望着手中的故事书发呆。
故事里的坏人没一个有好结局的。
说谎,欺骗,贪心,伤害……最终都落得了应有的下场。
她呢?
如今这个卑鄙无耻,满口谎言的自己,老天要借由谁的手来惩罚她?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那个人是解千阳。
她曾以为自己对不起肖颜,对不起季钦,愧疚到恨不能拿命去偿……
却不知,原来从头到尾她最对不起的那个,一直是解千阳。
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