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季家已是深夜。
偌大的厅堂失了白日里华丽的表象,借着落地窗里透出的清冷的月光,空旷中显出几分阴森。
季钦有些烦躁地踢鞋,扯开衣领,径直往旋梯处走去。
“开灯,过来。”季绍东静静坐在沙发上,像一尊森冷的幽灵。
已经来到楼梯近前的脚步微僵,但也只是一瞬,紧跟着抬起,落下。第一阶,第二阶……
“停下!我要你到我面前来,听见没有!”沙发上那人猛然发难,声音拔高,温度却骤然降低。
季钦的身形终于顿住。好一会儿,缓缓走下楼梯,打开灯,折返到沙发前。
“看看你干的好事,就不怕被别人笑话了去?”
一份报纸劈手甩在他脚下。
稍稍低头,“季氏”,“六年”,“夺子之争“”开庭在即“……一连串的醒目字眼……
“我的事不用您管。”季钦冷冷开口,面无表情。
“娶她进门。把婚期定下来,我会尽快派人着手操办。”季绍东顾自开口,全然不理会他的无礼。
“不可能。”下意识的,斩钉截铁的拒绝脱口而出,“季家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大方,随随便便就能让一个居心叵测的女人过门?”
“孽子,我肯出面还不是因为你!”季绍东气的不轻,搭在膝盖上的手兀自抖个不停。“他毕竟是我季家未来继承人的生母!难道你还想让外面的人继续看这场笑话?”
季钦冷着一张冷,仍旧不为所动,“我说了,这件事我会自己处理好,不需要您来插手。”
“你别忘了今天的一切都是谁给你的!”季绍东愤怒地吼了回来。
“我当然忘不了。”季钦不置可否的笑笑,眼色陡然一暗,“有件事我好奇很久了,您不让我娶肖颜,究竟是在意的是她不能为季家生儿育女开枝散叶,还是其实你一直在逃避着什么……”
“你胡说些什么!”
“你在害怕,你怕见到她!你怕看到她的脸就会唤醒那些被你遗忘多时的良知和罪恶感,当年您出卖肖伯父……”
“你住口!”季绍东整个身体都愈发难以自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大口喘着气,脸色青白得有些瘆人。
季钦深深望着他许久,眸中暗涌如潮,变幻莫测。
直到坐在沙发上那人渐渐平复下来。
“这场官司我不会输。孩子最后的抚养权一定属于我。”季钦收回目光,转身径自走回到楼梯处,迈步踏上去。
“到时候我想要娶谁,您都没有理由再反对了吧!”
情深缘浅,长恨如歌。
前半句是给了那些个爱情小说里苦苦纠缠的怨男痴女的。
后半句,才真真应到管陶和季钦身上。
他们两个,情没有,孽缘一大把。
兜兜转转许多年,最终逃不过一个对薄公堂的唏嘘结局。
原本一场婚礼,生生演变成一场今天的乱局,任谁都是始料未及的。
“陶陶,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那个季钦,真是嘉嘉的生父?”
对上那些关切的疑问,除了苦笑,管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出什么回应。
闻风而至的无关人等将法庭内外围得水泄不通。
因着控诉方过于显赫的地位与权势,这一场官司想不引人瞩目,太难。
季钦的律师团无疑是全城最顶尖的。控词字字句句凌厉逼人。
“机场照看失责”,“深夜卖醉,与陌生男人暧昧不清”……
全都不是真的。但又似乎难以做出什么反驳。
实实在在让人看得到的结果面前,动机都成了虚设。
跟他重逢不过数次,如今竟是连那一点点仅有的温情都被榨干,碾压成一条条冰冷的佐证摆上台面。
他就坐在她的对面,空隙之间望过来那一眼彰显着他的势在必得。
管陶咬了咬唇,堪堪低下头去。
对他逆来顺受,是她的命。他要什么,她都会给。
只除了嘉嘉一件事。
管陶默默跟着人群往庭外走。
先前是她执意不让解千阳陪同自己过来的。
他和她的恩怨,就只能由他和她两个人来解决。
不想别人来插手,是她最后的私心。
但……她怎么可以把肖颜遗落了?
终究,还是自己奢望了。
她叹了口气,接起手机。第一个电话居然不是解千阳打来的。
“陶陶,我是真的没办法,罗洛在季氏上班,他们拿他的前途来威胁我……”
好友秦甜抽泣的呜咽声从电话另一端传来,不复平素的飞扬跳脱。
管陶举着手机一阵阵发愣。
早该想到的。知道她与解千阳婚姻内情的人并不多,掰开十根手指也数的过来。
忍不住想要大声质问,十几年交下来的感情,难道竟比不上一个辜负她过深的男人?
但张张嘴,话没出口,人就先冷静下来。
如果换做是季钦出事,自己真的就能置之度外么?
论起冷情,季钦可比罗洛狠多了。原来最贱的其实是自己。
愣神的功夫,旁边有个莽撞的人拨开她直冲了出去。
电话一下子就从没什么力气的手里脱离,在大理石的地面跳了两跳,落在不远处。
她急急跑过去,蹲在地上捡起来仔细查看。
万幸,陶泥挂件没摔坏。机身却多出一道长长的裂纹。
管陶心里一松,吐出口气来,说不上是舒气还是叹气。
一双锃亮簇新的黑色皮鞋不期而遇地闯入视线。
她抬头,逆光里看他。
熟悉的容颜像是无数次在梦里出现过的那样。
“跟我走。”不容置疑的口吻。
肘弯被一只有力的手钳住,然后整个身体都跟着不由自主地向上带起来。
她被他毫不留情的力道一路踉跄着脚步拖进无人的等候室,甩手抛在沙发上。
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
整个过程中她的眼都是微微闭阖的,竭力感受着肌肤相贴那处传递过来的热度。
原来再见他一次,不过为了让她看清自己尚未死心这个事实。
“你很厉害。我原本低估你了。”
季钦扬起眉梢,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的卑弱。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庭审结果出人意料。孩子更倾向判给母方。
临了她望一眼对席,那人脸色赛过外面阴云密布的天。
“公理自在人心。不是你的,注定就不是你的。”
不置可否的笑意漫上唇角,看在有些人眼里,刺眼非常。
下一秒,带着熟悉的古龙水与烟草混合味道的身躯,陡然间压了上来。
季钦躬下腰来,双臂越过她的脸侧,撑在她脑后的靠背边缘上。
两人之间的距离,比起身体贴合,不过寸差。
眼对眼,鼻对鼻,唇对唇。
她却异常晕眩,徒劳的睁大双眼,仍是全然看不清那张深镌在记忆中的脸。
只感到灼灼的目光从咫尺彼端逼视过来,唤起了自己无处藏身的悚然错觉。
“从来还没有我季钦要不到的东西。”
一字一句,就这么生生烙入耳中。像在昭示着某种无形的宣判。
胡说,明明有的。
她在心里大声做着反驳。
你再怎么本事,这世间总有一样东西是你要不到的。
便是人心。
心怎么能要,心只能用心来换。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竟都不懂。果真是被女人宠坏了。
当初爱上他,活该她自讨苦吃。
面前这个强势霸道惯了的男人,分明连有没有心都是一个未知。
倒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就算有,也必定不属于她。
他想要的,应该从来也不是她的心。
至于嘉嘉的心……
“你想要,便来拿。他心甘情愿跟你走,我就放手。”
她这一番话,连语调都不曾变一下。那份骨子里透出的从容笃定,不像是装出来的。
“你……”
季钦直直望住她,慢慢地,几分困惑便顺着挺直的鼻梁攀上蹙紧的眉心。
这女人,每次见到她时总会让人觉得不同。
平淡的眉,小巧的鼻,清秀的唇,怎么看都分明是纤弱的模样……
但偏偏就是有种不容忽视的张力,越是处于弱势,越是拔地而起……
每每以为她已走到崩溃的边缘,却又总是被她硬生生拓出一条路来……
他一时间若有所思,无意间跌入迎面而来那一泓幽泉……
是了,答案就在这双眼里……怎么从前竟没发现,这双眼里竟有着如此惑人心魄的……
他不由自主的靠进过去,本就不过几分的距离渐渐拉到几乎没有……
她快连呼吸都忘了……
“季钦,你在里面么?”
轻轻的叩击隔着层门从身后传来。轻柔的女声像是打破禁忌的咒语。
几乎就在同一秒,她偏过脸去,他直起身来,退开两步,调整着衣领走过去开门。
门开了,方才那一瞬的情迷意乱顷刻间不着痕迹地被几许随进来的风吹散。
她缓缓坐直了身子,低下头去,微长的刘海落下来,伪造出一个近乎完美的平静假象。
门口处传来男女声混杂的窃窃私语,让人恍惚间穿越回多年前某个相似的场景。
一样是夏日午后,一样的人……好像什么都没变。但的的确确又什么都不同于从前了。
“管陶,你回不去了。”
她动了动唇,低喃着对自己说。
门似乎稍稍开大了些,季钦回头冲着沙发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侧过身子让进一个人来。
肖颜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管陶,介不介意找个地方,我们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