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联处在山谷的底部,进退维谷。他有过打虎的经验,只是在刚听到虎啸的时候显出一点慌乱,却又马上镇定下来。
他利用老虎还有一段距离的间隙,先观察了所处的环境,包括隐身藏匿、转身腾挪、纵身躲避等细节,他都在头脑里过滤了一遍。
当老虎就像离弦的箭带着风声呼啸而至,他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死死盯住老虎的动态,计算着距离的远近,盘算着应对措施,老虎的动态似乎变成了慢动作,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在他的大脑中划出了清晰的轨迹。
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在咫尺……白虎前腿慢慢打开,后腿并拢,箭头变成箭尾,箭尾变成箭头,连接大胯与腹部的松松垮垮的两层皮绷成一条直线。打开的前腿开始下探,虎口猛然张开,迅速张到了极限,四颗犬牙呈现出优美的弧线,以一种洞穿万物的咬力闭合……带着热气的血红的舌头就要跟易联的额头亲密接触。
命悬一线的危急关头,易联低头、猫腰、俯伏,手撑地,脚用力,一个漂亮的前滚翻,与死神擦肩而过。
山谷的底部非常狭窄,窄得有些促狭,无论是人是虎,都没有办法纵横捭阖、起跳腾挪。
易联刚刚翻身坐起,背部传来椎心的疼痛,也不知有几只角冷冷地插进了他的背部肌肉。按照之前的观察,那里有一块山石,上面有许多一寸左右的突起,每一个的突起都像岩羊尖细的角,靠过去必然会被刺伤,却又没有更好的躲避之处。
他强忍着椎心的疼痛,张大眼睛寻找老虎的身影。这一张眼,又把他吓了一大跳,一条铁棒似的虎尾正向他横扫而来,距离他的面部不过尺许,后来想想都还在心里发毛。
只是当时哪敢细想,那一棒如果被扫中脖子,顿时便是脑袋搬家,如果砸在脑门上,那就是脑浆四溅,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
情急之下,易联忘记了背上的疼痛,将屁股往山石上用力一顶,在力的反作用下,狗抢屎似的,身体跟地面来了个零距离接触,堪堪躲过了横扫千军的致命一击。
那老虎没扫着易联,借着屁股的扭摆之力,一兜身扑了过来。可惜易联已经扑倒在地,几乎躺在了老虎的肚皮之下。他偏了一下头,恰好看到一只虎爪正在眼前,弯曲爪子的乌黑中透着赭黄的纹路,是那么的清晰。
老虎没料到易联现在正扑倒在它的身下,返身回扑却落了个空,连个人影都没见到,直把虎口咬在了刚才易联背靠的山石上,硬是把那山石咬碎一片,也把它的犬牙磕掉了两颗。
无论是虎还是人,剧烈运动都会加快血流的速度。虎口里血流如注,混合着咬碎在嘴里的石屑淅淅沥沥的掉在地上,很快就把地上的泥土染红一片。
易联看着老虎的爪子上面寸许的关节在扭曲、变形,他知道这是老虎要转身反扑的前兆,赶紧调整自身状态。等到眼前的那只爪子扭转、翻腾离开地面之后的数秒,马上将平直伸出的手臂缩回,在地上用力一撑,挺身而起,迅速转身,目光再次锁定了老虎的每一个动作,一个细微的变化都不放过。
此时的老虎跟他的距离不过丈许,眼见这头庞然大物把头摇了几下,似乎在清理纷乱的思绪,然后慢慢转身,终于与易联四目相对,那血红的眼睛满含着愤怒,如注的血流又将地上染红一片。
疼痛会让人头脑清醒,老虎大概也是如此。这头庞然大物不再像刚才那样鲁莽,它先仰头长啸一声,把那将枯的黄叶震落一地,山谷回荡着兽王的威严,令百兽震恐、消形匿迹,给它跟人的决斗腾出一个广阔的舞台。
等到山谷重新归于沉寂,白虎绅士地晃了一下巨大的头颅,向易联发出决斗的信号。脚下不动,身体后移,将后腿做了一个下蹲的姿态,两只前脚并列着,呈现出向前平伸的姿势,腰身逐渐下沉,后腿一蹬,同时张开血盆大口,一下窜到了半空,屁股一厥,临空扑下。
易联的猎枪在近距离根本派不上用场,早已被他弃之如敝履,此时正安静地躺在山坡上。易联手无村铁,退无可退,避无可避,想着刚才看到的利爪,看着淋漓着鲜血的虎口,他有一种想要放弃的散漫。天地之大,山河之美,在他的身后几乎变成笑话。他觉出了自身的渺小,领悟了沧海一粟的真谛。
都说猪死还要蹬蹬腿,何况人呢?易联已经把生命交给了天意,只是本能地举起双手,拼尽全力向虚空抓去。这一抓,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完全是出自于求生的本能而做无力的抗争。
易联头脑中一片空白,正感到绝望的时候,屁股上被人狠狠踢了一脚,他的身体摔成老远,扑到在地。他的心思重新活络起来,傻笑失声。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心里想着,一定是二哥及时赶到,救了他的一条小命,否则,今天肯定是把这一百多斤肉交代在这里了。
思念及此,他又想到二哥面临的危险,马上弹身而起,身上充满了活力,他要跟二哥共度难关,这才叫打虎亲兄弟。
可是,他看到的不是二哥。
一个年近四十的陌生男子,一个箭步的姿势呈半蹲状,石像一般定在他刚才站过的地方。右脚上前,小腿与大腿成标准的九十度;左脚向后斜出,绷紧的裤子下撑起线条分明的块状肌肉;腰板挺直,胸肌硬朗;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面皮白净、英气逼人、沉静中透着果决;左边腮帮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胎记,胎记上的绒毛疏疏落落,根根硬朗,像野猪的鬃毛。他抬头仰望,目光如炬,透着刚毅与自信。他的双手高高举起,手心里攥着一把三尺长剑,直指苍穹,一股寒森森的剑气直逼人的眼球,令人不敢直视。
他不自觉地把眼光往下移动,想避开那道寒光,却发现男子身后的缓坡上躺着一只雪白的老虎。雪白的皮毛不带一丝杂色,肚腹上已经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心肺肠肚露在外面,血水沽沽流淌,染红了大片的土地。
易联重新看那把寒光闪闪的宝剑,上面竟然没有沾染半点血污,显得十分干净,好像老虎开肠破肚跟它毫无关系。易联再看那老虎裂开的口子,从脖颈到**几乎成一条直线,口子边缘平滑而整齐。
易联跟着二哥打了十几年的猎,开肠破肚的事没少干,却从来没有如此完美的开口。他终于明白了眼前的一切,那简直就是一个惊心动魄的瞬间,瞬息之间就让他在生与死的边缘实现了惊天逆转。
易联天资聪颖,这些念头都只是在电光石火之间的一个转念。当他想明白事情的原委之后,马上冲上去抱住恩人,感动得热泪盈眶。恩人依然石像一般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一个洪亮的声音传进耳鼓:“我动不了了,你帮我一下。”易联站起身来,想把宝剑先取下来,结果弄了半天,连手都掰不开。他又试着拉了几次腿,还是没有什么作用。
易联心下闪过一个钢叉刺虎的故事,老虎被刺死了,人却因为紧张过度加上用力过猛,那手竟然放不下来了。家人遍寻名医,却治不好这位打虎英雄的手。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一家人正在苦恼之时,却有人寻上门来,自称能为英雄治好这怪病。他提出的条件就是筑一座高台,让自己在台上治病,还要请众多乡邻来围观,以宣传他的治病本领。
人们听说有这等稀奇的事情,也想看个究竟,便在约好的日子齐聚台下,各种议论与喧哗的声音此起彼伏,甚嚣尘上。看看人聚得够多了,那人将打虎英雄被带上了高台,人们像被人捏着脖子的鸭子一样伸长了脖子,等待着奇迹的出现。
只见那人在台上抱拳一圈,算是给大家行礼了,众人礼貌地用热烈的掌声作为回应。又见那人不慌不忙地从身上摸出一把剪刀,一步步走向打虎英雄,还把剪刀不停地比划着。
打虎英雄看到这怪异的举动,忍不住问到:“你要干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张讥笑的嘴脸和滑稽的腔调:“我要剪断你的裤带,让乡亲们看看你这位大英雄光着屁股的样子。”
打虎英雄满脸涨得通红,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疯了!”
话音刚落,他的裤带被剪断了,裤子向下滑去。打虎英雄看着台下的乡亲们,想死的心都有了。士可杀不可辱,他恼羞成怒。但是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出丑就在眼下。情急之下,他一把抓住了就要掉落的裤子。
众乡邻稍微愣神之后,马上明白过来,大声呼喊着:“真是神了,他的手好了!”
易联不敢用这样的方式来让恩人的手放下来,再说没有众多乡邻围观,这种方式肯定没有效果。这如何是好?正在犹豫,那个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找个地方让我休息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