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新人过来了,易联的心情轻松了不少。有易山断后,对后面的人他并不担心。为了缓解气氛,他把帮助其他人渡江的任务交给了几个性格沉稳的人,然后大声喊道:“我给大伙讲一个英雄的故事,想听吗?”
话音落地,掌声和叫好的声音便在夜空里回荡开来,又惊起了一串鸟雀振翅高飞。
易联生性稳重,并没有因为后生们的大呼小叫而显得特别兴奋。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根精致的乌木烟袋,擦拭了几遍,点燃烟卷,吐出几个眼圈,慢条斯理的叙述开来:
我们刚刚过了溜索,我就给大伙讲一个过溜索的英雄。
过溜索的辛苦大家都是深有体会的,关键在后半段。两岸物资搬运,都要靠我们这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这是我们的责任也是他们的乐趣。天生神力的后生还把溜索当作他们的竞技场。一些吃饱了撑的闲人,没事时都会都这里一显身手,看谁的速度快、姿势帅。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众多的过溜索的人中,自然会产生令人敬仰的英雄。
有一个姓牛的人,单名一个犇字。在很久以前,南盘江两岸的居民,说起牛犇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简直如雷贯耳。
牛犇其实是个极为普通的人,个子很高,粗手大脚,两片嘴唇像被蜂蜇过,浮肿着向外翻卷,一双小眼睛犹如芝麻粒嵌在馒头里一般,跟他的体格极不相称。
他最大的不足是能吃,这在极端贫困的旧社会,绝对是弱点。他的父母就是因为要给他节约一点粮食活活饿死的,谁家的姑娘嫁给他都必须考虑能不能养活下去。
能吃也就罢了,那么大的块头肯定要吃很多东西了,关键是他还懒,这可是不是一件好事。坐吃山空,就只有死路一条。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都三十多岁了,却依然是剥掉树皮的丫枝——光棍一条!
他最大的长处是力气大。
据说他家有一块很小的田,夹在其他的家的田中间。按照当时的习俗,为了不糟蹋秧苗,栽秧的时候,总是从最里面往外面栽出来。就因为牛犇的懒惰,别家都要栽秧了,他家的田还是荒田一块。
农村的活路,那可是一茬接着一茬的,错过了节令也就错过了一年的收成。没有人愿意为了一个好吃懒做的家伙耽误自家的农活。
牛犇的心理承受能力可不是一般的强大,别家的秧都栽好了,他依然无动于衷。村里一个善良的大叔实在看不下去了,好心地问他:“犇犇,你家的田不种了,你不想吃了?”
牛犇蠕动着厚厚的嘴唇挤出了两个字:“要种……”
大叔有道:“人家家家的秧都栽上了,你怎么种?”
牛犇说:“我把牛背进去。”
大叔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摇着头走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个半大小孩在村里叫开了:“爸……妈……牛犇要去栽秧了!”
这一叫,把村里人都惊呆了,特别是那些已经栽上秧的人家,纷纷跑去看自家的秧有没有遭到破坏。
这一看,更是惊掉了一地下巴:只见牛犇用粗大的麻绳将一头大水牛背在背上,顺着只能容下一只脚的田埂向他的田里走去。田埂在他的大脚下像犁地一样,潮湿的泥土纷纷向两边撑开来,田里的水在他的腿边打着漩涡。他身后的田埂倒下了很长的一段,他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消息传开不一会儿,田边就站满了人,近处的村民都赶来看热闹,结果却没有半分热闹,大家都被牛犇的神力震住了。
那牛足有五六百斤,看那牛犇的脸色,一点没变,真的是举重若轻啊,气定神闲,就像背着的不是一头牛,而是一个婴儿。
对围观的村民,他也显得非常麻木,来与不来、见与不见,对他来说都一样,完全就像空气一样。这样的表现,换做其他人,那肯定马上就炸锅了,必然要吵着让他负责踩倒的田埂。
可他们面对的是牛犇,跟一个孤儿计较,无论谁都会被别人指着脊背将十八代祖宗骂个遍。再说了,这牛犇是三棒打不出个闷屁的人,跟他根本讲不成道理。
大家看着牛犇把牛放下,又回去把犁耙背来,慢吞吞的在他的田里忙碌起来。田很小,不用多久就能弄好,围观的人,没有一个想要离去的意思。尽管大家都能够想象出,他还会像刚才那样把牛背出来,但是,这样的景象,那可是错过了就永远看不到了。
结果正如预料的一样,牛犇干完活计,把牛背出来,再去被犁背耙,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回家睡觉去了。
直到这时,围观的人还是懵懵懂懂的,还是那个半大的小孩叫着:“爸……妈……咱家田里的水淌完了!”有田的人家如梦方醒,纷乱地寻找着各种各样的工具,来修补自家的田埂。
然而,牛犇造成的损失也太大了,倒塌的田埂一大片,终于有一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爆发了。他拍开牛犇家的门,把他从床上揪了起来,愤怒的叫喊:“牛犇,你踩倒了那么多家的田埂,就想这样睡过去了吗?你还是不是人啊?”
牛犇的嘴唇蠕动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我是人,你要我怎样?”
那个小伙子被气得不轻,却又无可奈何,最后在母亲的劝说下,丢下一句狠话:“你有种!有本事就把牛背着过一趟溜索,我家的田埂就不用你管了。”
说完,那个小伙子气冲冲的走了。没想到的是,他走出了老远,才听到后面传来牛犇结结巴巴的回答:“哦……这样……啊,明天……我背……”
牛犇的话,也没有人放在心上。让人想不到的是,到了第二天,牛犇不声不响,赶着牛去了。
开始的时候,并没有人关心牛犇的行为。过了很久,也不知道是谁说出了一句令人觉得不安的话:“牛犇去南盘江了,还带着昨天被牛的绳子。”
听到这个消息,有人兴奋,有人摇头,有人叹息……处在不同境况下的人有着不同的反应,唯一相同的是,所有人都向江边赶去。
目的地就是我们现在的位置。等村民聚拢,牛犇已经把牛捆在了背上,正奋力站起。
看着这个场景,有人抱着手看热闹,有人上去劝阻,也有人把气流从鼻孔里吹出来,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牛犇还是昨天的那副嘴脸,背着五六百斤重的大水牛,一步一步地向溜索走去,那些劝阻的人在他的面前显得是那么的渺小,最终摇着头站到了人堆里。
说到这里,易联“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眼睛瞟向了溜索的方向,燃烧的烟卷在暗夜里闪动着忽明忽暗的红光。
这时,他的身边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易联一直在心里默默的数着上岸的人数,只差三个人就到齐了。
易联讲的故事一点也不好玩,加上他是长辈,又保持着一贯的严肃,听故事的人只是不住的点头、摇头。现在又看到他好像不想再继续讲故事了,也没有人追问,都顺着他的眼光,瞟向了溜索的方向。
又一个人上来了。易联的眼光还在注视着那个方向,手中的烟袋却没有往嘴里送去。这样,他又可以继续讲故事了:
牛犇将将溜板的凹槽卡在溜索上,再用麻绳牢系在腰间,脚在树上一蹬,一下就滑到了江心,笨手笨脚地爬到了对岸。人没上岸,脚在岩石上一蹬,又滑回江心,差不多十多分钟才上了岸,却已经有些喘了。他也不说话,把嘴巴裂开来,就像一个山洞,笑过之后才把牛从背上解下来,赶着牛回家了,各人也都怀着不同的心情四下里散了。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这两件事情传扬开来,牛犇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大力士、大英雄,还有人主动上门给他做媒。真是懒人自有懒福,他娶了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在妻子的打理下,凭着他的一身牛力气,生了一群孩子,过上了幸福美满的日子。
故事到这里也就结束了。易联难得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不算很大,却极有渗透力,穿过层层的山峦,回荡在群山之间,经久不息。
在富含磁性的笑声里,易山最后一个爬上了山崖,站在两棵遮天蔽日的夫妻树下,掏出烟卷,点燃,烟草的香味在微风中四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