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麟一向言笑无羁,但不知为什么,在这明明比他小了几岁、明明比他矮了一截的美书生面前,就是拘拘谨谨不敢太过放肆。眼瞅着明琅脸色稍和,他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就是想跟你交朋友做兄弟啊?我又不是那些无聊的男人,难道还能对你起了什么歹意不成?”
后边这句话他又习惯性地带出有些玩笑轻佻。明琅听在耳里,禁不住再次泛起冷笑之意。
“小侯爷,我是昨天前天才考上的解元吗?”
“啊?”展麟愣一愣,没明白他话中意思。
“你真要佩服我,怎么之前没见你来,偏偏在街上见我一面,倒追到我家里来了?”
“这个……”展麟这一下倒真是难以自圆其说,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搜肠刮肚实话实说,“我是早就听说了你的大名,但……人说一见如故,前提总是要见上一面吧?你是生得……俊美绝伦,我一看见你……就很喜欢你,但……像你这样的绝世姿容,我想……没有谁看见了会不喜欢!可我没有那些怪毛病,我喜欢的是女人,对你……顶多就是想跟你做朋友做兄弟而已!就好像……有你这样一位又漂亮、而且有文采的兄弟,我自己脸上也会感觉很光彩!偶尔跟你见个面说说话,也是一件赏心乐事!”
他说的虽然艰难,但却诚恳。只可惜明琅仍旧冷眼蹙眉,敬谢不敏。
“承蒙小侯爷抬爱,只是……小可生来贫贱,不敢高攀侯门!”
“什么高攀低攀啊?”展麟立刻接口,“就是做个兄弟而已,又不是男女结亲,还要讲究门当户对?”
一句话说完,展麟自己倒感觉有趣地“哈哈”笑出来。但见明琅目含嗔怒,脸罩寒霜,赶忙又闭上嘴巴,只憋得他一张俊脸微微发红。
“小侯爷若是来取笑逗乐的,如今已经取笑过了,就请小侯爷赶紧回去吧!”明琅冰冰凉凉再次开口,“小侯爷身在侯门,注定好的锦绣前程,可我们这些穷人家的孩子不一样,要加十倍的努力,才有可能跃上龙门!”
最后这句话颇含嘲讽,也略显苦涩,但展麟好不容易跟他搭上话,哪里就肯马上离开?
“你今年又不用参加乡试,况且你三年前已经夺得头名解元,再有这三年的努力,明年开春进京赴试,头名状元必定非你莫属!……对了!”他忽然想起一事,一声“对了”,倒吓得明琅抬起脸来,睁大眼睛瞪着他看。展麟扬眉一笑,这才续往下说,“就你这模样,从广州城里走一趟尚且能够惹出祸事来,更何况千里迢迢赴京应试!要不然这样,我这个月底就要进京,反正你今年不用再参加乡试,索性跟我一起走吧!一来路上有个照应,二来你也不用等明年开春天寒地冻往京城赶!咱们这儿冬天虽不冷,可越往北方走,满地的冰雪要到二月才能化完!”他越说越觉得此事可行,一时眉飞色舞,只怕明琅拒绝,干脆一口气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为什么我要下个月进京,想必你也有所耳闻,那是为了月华公主比武招亲之事。我是铁定了要娶月华公主的,你想想,我要是对你有歹意,怎么敢让你跟我一同进京?倘若让皇上知道我有那种毛病,居然还妄想娶月华公主,那不是要砍了我的头?”
他这番话先头几句还令明琅略有心动,但说到后来,明琅越听越感觉不是滋味,未等他最后一句话落音,已经忍无可忍张口接住。
“行了!我没说你有那种毛病,用不着你一而再地解释!解释多了,倒像是欲盖弥彰一般!”
“那你是答应跟我一起走了?”展麟立刻满脸喜色。
“我没答应,不过……可以考虑一下!”
“那你好好考虑清楚!”展麟再接再厉,连吓带哄,“总之你一个人进京,沿路盗匪林立,你只怕连广东省都走不出去!”
“你是在吓唬我吗?”明琅瞥眼看他。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明琅侧过脸去想一想,这才重新看向展麟。
“小侯爷还是先回吧,这件事……等我跟我爹娘商量以后再说!”
“行,那你好好商量!”展麟再怎么不舍,也知道不走不行了,所以他向着明琅一笑,抬步想走,又停住,“你今晚跟你爹娘商量好,明天我再来问消息。”
“你用不着这么着急吧?”明琅立刻皱眉头。
“时间已经不多,如果你决定了跟我一起走,还有很多事情要准备,所以……不急不行!”展麟说,冲着明琅展脸一笑,这才真的走向院门。
侍刀牵着他的枣红骏马等在院门外,看见他满脸欢笑走出来,并且很少有地回身将院门掩上,遂上前凑趣,笑问:“解元公这一次看来跟小侯爷言谈甚欢的了?”
展麟哈哈一笑,不答他话,只问:“你怎么在这儿等着?侍枪跟明家那小孩儿呢?”
“侍枪还在教那小孩儿练习骑马呢!我怕小侯爷出来找不见我们心焦,所以先回来等着小侯爷。”
展麟点一点头,接过马缰跃身上马。侍刀的马留在了练马场那儿,遂由他步行带路,先往练马的地方走。
明琅站在门口,看着展麟走出院子,并礼貌十足回身将院门轻轻关好,这才回到书桌前坐下,重新拿起一本书来想看,一时却心乱如麻看不进去。
这位小侯爷如此追着他到底是何居心?当真只是想跟他做朋友做兄弟?可他不过是一介贫苦书生,除了这张他自个儿并不稀罕的美脸,还有什么值得这富贵纨绔子弟如此对他容让迁就?
明琅找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虽然他文采出众,博览群书,但是他毕竟还年轻,看不透人心善恶,他只能提防着人性险恶。
他娘近几日被一位富家小姐请去做嫁衣,一连几日都不能回家。他爹一早出门找零工,可能今天没能揽到活,中午老早就回来。正好明珂带回一只烧鸡和一坛美酒,明老爹一问,明珂只说是镇南侯府的小侯爷特意买了让他带回来孝敬爹娘。明老爹心中嘀咕,赶忙来问明琅。
“小珂说镇南侯府的小侯爷来过我们家,他见到你了没有?”明老爹一开口就直截了当。
明老爹年过四旬,常年的木匠活,使他的身板显得比同龄的男人要结实一些。然而饱受风霜的一张脸,看起来却又比同龄的男人稍显苍老。
“见到了!”明琅点头,索性将今天展麟跟他说的话全都说出来。
“那你是怎么考虑的?”明老爹又问。
“我还没有拿定主意!”明琅回答。
“要我说……”明老爹小心翼翼看看儿子的脸,这才把话说下去,“小侯爷说得不是没道理,广东离京城远隔千里,真要你一个人进京、又或者冉旭那孩子陪你一起走,无论如何我都放心不下。而这位小侯爷,虽然他有些风流浪荡,心地倒是不坏,我每天在外边做事,倒常常听说他做的一些善事。比如……大前儿你不是被府台的那个混账儿子欺负?今儿还真有消息出来,说是布政使大人前天将府台请进了布政司,府台羞愧难当,已经主动递了告老的折子。这肯定是小侯爷的功劳,要我说……你既然铁了心要进京,跟小侯爷一起走,倒是最稳妥的了!”
明琅略一沉吟,忽而抬眼看着他爹。
“爹爹不怕……一旦我跟这位小侯爷交往起来,那位展侯爷……很可能有机会跟爹爹碰面?”
“有什么好怕的!”明老爹苦笑一笑,“十五年了,我早就已经长变了样子,就算当真碰见,他也未必就能认出我来!况且以他镇南侯的身份,行走必有一群人喝道开路,我老早就躲得远远的了,哪里就能与他碰面?”
明琅一时无语。明老爹两眼看着他,忽而长长一叹。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给你,对你来说……到底是好是坏,是祸是福?如果我一直隐瞒着,会不会……你反而活得轻松些?”
“可那时候我已经记事,爹爹就算想瞒我,我自己也会追查究竟,所以……”
所以怎样明琅没往下说。明老爹明知这个儿子自小就极有主见,就算说得再多也改变不了他的心意,唉声叹气地只好往厨房走去了。
原来明老爹当年带着明琅来广州的时候,明琅还未满五周岁,明老爹终究是个男人,对养育幼儿实在力不从心,不得已买了一个丫头回来,专门照应明琅饮食起居。后来明老爹便娶了这丫头为妻。明老爹积蓄本来不多,等妻子生下明珂,日子过得渐显拮据。幸好明妻精于绣工,也能做些绣品贴补家用。然这些年无论家里多穷多苦,明老爹总是尽其所能让明琅过得舒适一些。明琅在八岁的时候曾得过一场大病,明老爹求到名医冉老先生面前。因有件事难以隐瞒,明老爹在多方试探、最终确信冉老先生品性高洁、绝无可能起心害人之后,终将一段往事向冉老先生和盘托出。冉老先生震惊之余,不仅收了明琅为徒,还为明琅请了多位博学鸿儒,悉心教导明琅读书习文。明琅本来天资聪颖,再加上多年勤学苦修,至上一届大比之年,明琅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走进乡试考场,不想居然夺得个头名解元。只是当时年纪太幼,心性未稳,倘若孤身赴京,恐怕很容易堕入恶人的陷阱。更何况京城千里迢迢,岂是他一个小小孩儿轻易能去?因之明琅多忍三年,这三年他更是废寝忘食苦读诗书,务必要在又一个大比之年,往京城一举夺魁。
然当真大比之年再次来临,明家一家人、包括他的恩师冉老先生都不禁犯愁。皆因明琅身材纤弱,偏偏貌相绝美,平时足不出户倒也罢了,只要稍一露脸,往往引得纨绔子弟追前逐后。更遑论京城千里迢迢,一路盗匪林立,如他这般天人之姿,无异于抱薪赴火,有死无生。
冉老先生发妻早亡,膝下只有一子,比明琅略长一岁,单名一个旭字。他跟明琅青梅竹马,感情深厚,本想伴着明琅同往京城,可是他自身也只略通武功,真要远赴京师,照明老爹的话说,他连自保尚且不足,更遑论保全明琅。反而明老爹当年也曾是骁勇之士,冉旭身上的那点儿武功,便是明老爹亲手传授。只是明老爹年过四十,当年为了明琅抛家弃业来到广州,如今在广州有家有室,明琅又岂能忍心再让老爹舍身犯险,护送他远赴京师?他原是初生牛犊,又跟明老爹自小练武,虽因体质所限,他的武功远不及明老爹当年,但明老爹另有一样本事,他却青出于蓝。明老爹自身武功算不上出类拔萃,独这项本事在当年却是赫赫有名!明琅有时候狠下心来,就想孤身一人赶赴京城,可明老爹是经历过刀光剑影之人,明知江湖险恶,靠明琅身上这点本事,绝无可能平平安安抵达京师,因之无论如何不放他走。一家人为此事纠结在心,商量了一次又一次,也没有找到一个万全之策。
不想今日镇南侯府的小侯爷找上门来,以镇南侯府的势力,再加上展麟高大威猛武艺精熟,倘若真能跟展麟一同去京城,自然万事无虞。可展麟风流浪荡,花名远播,这般辛苦追上门来,要说他当真只是想做兄弟,却又令明琅难以置信。
(请看第八章《约法三章认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