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七月天气,虽然早就过了午时,阳光仍旧热辣辣的。走动的时候尚不觉得,一旦停驻下来,即便是在街边阴凉之处,依旧感觉汗流浃背。
展麟的心腹小厮侍刀跟侍枪左右替他打着扇子,展麟头上仍是微微冒汗。侍刀侍枪更是热不可耐,两个人相互一望,侍枪壮着胆子开口相劝。
“小侯爷,咱们都等了多半个时辰了,这人如此大样儿,小侯爷还等他作甚?”
“恁多话!”展麟立刻一瞪眼睛,“你怕热是吧?要不爷自己在这儿等着,你赶紧找个地方纳凉去?”
“小侯爷别生气!”侍刀赶忙陪笑接口,“小的们辛苦一些没关系,可是小侯爷这般身份,老在路边等着也不好看!要不这样,让侍枪进酒楼里边看看,如果解元公仍在里边吃酒,小侯爷索性也进酒楼坐坐。他在楼上,小侯爷就坐楼下。有小的们盯着他,等他要走的时候,小侯爷再跟着送他就是。”
展麟一听也对,遂点头应允。侍枪忙一路小跑进了斜对面的那座酒楼,良久出来,一脸悻悻。
“这小子真不仗义,让小侯爷在这儿等着,他居然从后门溜了!小侯爷您发句话,小的们把广州城翻过来,也要把他找出来出口恶气!”
一边说,只等着展麟勃然发怒。却没想到他们这位从未见得宽容和顺的小侯爷,只不过愣得一愣,居然“哈哈哈哈”乐了出来。一边乐,一边还摇头晃脑,连道:“有趣!有趣!”
一众小厮面面相觑,若不是尊卑有别,真想去摸摸小侯爷的额头,看看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
如此一闹,展麟已无心再往“柔玉坊”。他原是个愈挫愈勇的,既然起心要与那位美若天人的小解元结交,那就非跟他做成兄弟不可。所以一回侯府,他先去向父亲说起“府台公子”之事,展侯身为武官统领,不愿插手文官事务,遂写了一份公文,让人递交布政司处理。
之后展麟便安排人手,去调查那小解元的具体情况。
原来这位小解元姓明,叫琅,字如莹。其父是一个木匠,其母是一位绣女。他还有一个弟弟,现年方一十四岁,取名一个珂字。镇南侯府是在城东,他家却是在城西贫民居住的地方。
不过整个广州城也没有多大,这天一早,展麟便只带了侍刀侍枪两个小厮,前往城西来寻明琅。
穿过城东较为繁华的商业区,愈向西行,如城东高堂广厦、亭台楼阁逐渐稀少,代之的,是蓬门荜户,土墙草屋。甚至有一些连院墙都没有,就是围着几间茅草房,扎起半圈竹篱笆。展麟并非第一次来西城,唯独今日颇生感慨。想想小解元天人之姿,天人之才,却出生在这般穷苦之地。而在他得中解元之后,本可以广收资助,扬眉吐气,但他却甘于贫困,不受救济,就这份傲气风骨,也非常人所能及。
“就在这儿了!”侍枪说,向着一座小院落伸手一指。
展麟见那院落虽有一圈土围墙,但墙体破损,院门老旧,心中大生怜惜之情,遂跳下马背,将马缰递给侍枪,命侍刀上前敲门。
一会儿院门拉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少年探头出来左右瞅瞅,一双骨溜溜的眼睛落在展麟身上。
“你们……找谁?”可能是慑于展麟威猛气度,他问得有些胆怯。
“这儿是明解元的家吗?”侍刀开口相询。
“你们……找我哥?”
“明解元是你哥?”展麟脱口发问,心里有些捉摸不定。以明琅天人风姿,他的家人也该是人中龙凤,可这少年虽然勉强也能称得上是俊秀漂亮,比起明琅,却是天上地下。
“是,他是我大哥!”那少年正正经经点一点头,“你们认识我哥吗?我哥不见生人的!”
说了这么几句话,那少年渐渐胆大,索性从院内走出来,伸手将院门从他身后掩上。
“这小孩儿,你当我们爷是普通人吗?他可是镇南侯府的小侯爷!”侍枪忍不住开口一喝。
那少年稍显吃惊,又瞅瞅展麟,忽然回身,向着他们家院门处指了一指。
“这是布政使大人亲笔写的,要我哥专心读书,不许闲人前来打搅!”
展麟这才发现在院门一旁还镶嵌着一块不大的木牌,牌子上写了八个字:生员楷模,荣耀乡里。
看来布政使方大人对这位小解元亦是十分赏识,特意制了这面牌子,一来使人不敢上门骚扰,二来也为了激励小解元继续苦读诗书,日后上京中个三甲进士,也能为广州争光添彩。
而以小解元天人姿色,一旦成名,不知引得多少豪强劣绅眼热垂涎,只怕也多亏了这面牌子,才使小解元三年来安然无恙。
“小兄弟,你看我像是坏人吗?”展麟问,仍旧含着笑意。
那少年两眼瞅着他,好一会儿,终于摇一摇头。
“不像!”他说。
“这不就得了?我跟你哥是好朋友,而且我知道,你是叫明珂对吧?我只是来拜访你哥,并无其他意思。要不这样,我自己进去跟你哥说话,你跟我的这两个奴才去学骑马行不?”
“骑马?”身为男孩儿,没有不想学骑马的。那少年眼神一亮,脸上现出跃跃欲试的神情,但很快便又摇一摇头,“不行!除非我去问问我哥,他愿意见你才能见。要不然等我爹回来,非打残我不可!”
展麟没想到这少年这么难哄骗,眼瞅侍刀侍枪脸现怒色,回脸向两人一瞪,这才又跟少年说话。
“那好吧,你进去问问你哥!”
那少年立刻转身进门,又将院门掩上。一会儿出来,脸上气愤愤的。
“我哥说不见!”
展麟瞅着他很不高兴的模样,忽而灵机一动。
“不见就不见吧!我在这儿多等会儿,等他愿意见的时候再说。侍刀侍枪,你们俩带明公子去宽敞一点儿的地方教他骑马!”
“你还愿意教我骑马?”明珂瞬时间惊喜满脸。
“为什么不愿意教?我跟你哥本是好朋友,你自然也是我的小兄弟,等你学会了骑马,我送你一匹马骑!……放心,我会让你爹先点头!”
明珂毕竟只有十四岁,只喜得满脸放光,有心想跟侍刀侍枪走,又有些过意不去,遂向着院墙外一株大榕树伸手一指。
“那边儿大树下边挺凉快,要不我给您端张椅子出来,您先在那儿坐一会儿?”
“不用了!”展麟只想他赶紧走,“你哥知道我肯定会在这儿等他,所以很快就会出来的!”
“明公子快走吧!”侍刀哪能不知道他主子的心眼儿,立刻趁热打铁,“这一片前后都有房屋,实在是不宜练习,还得请你带路去宽敞一点儿的地方!”
明珂再瞅展麟一眼,眼见他满脸和善,终于点一点头,先撒腿奔到前边。侍刀侍枪向着展麟躬身一礼,这才牵着马匹跟在明珂身后。
展麟等他们的身影被前后房屋挡住,这才行至明家院门前,伸手轻轻推开,向着门里仔细打量。
只见院中空地顶多只有二十来个平方,空地上种着一棵枣树,树上挂满了未熟的青色果实。正对院门有三间茅草房,倒也整整齐齐未见破败。左右两边各有一间屋子,右边一间看来是厨房,左边一间好像新近整修过,房顶有新铺的茅草,房门还上过清漆。房门一旁开着一扇窗户,窗户上也是新贴的洁白窗纸。
而在门框之上,还贴着一副别致的对联,曰:日受乌云光不显,月逢十五亮照天。横批:有志竟成。
展麟暗赞一声“有志竟成”,细看字体骨秀筋瘦,俊逸清朗,心知必是小解元明琅亲笔所书。真没想到这看起来纤瘦文弱的美书生,竟有如此冲天豪气。
他心中油然而生敬慕之意,眼见房门虚掩,遂轻手轻脚走了过去,就着门缝往里一瞅,首先看见对面安置着一张床铺,看来这竟是一间卧室。再将房门轻轻推开,发现窗下摆着一张木桌,木桌上堆满了书卷。一个少年坐在木桌前,手上拿着一本书在看。依旧是一袭月白衣衫,不同的是因在家里,他没有戴书生帽,一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条白布带随便一扎。衬着白色的衣衫,更显得肌肤如玉,眉目如画。
“你你你……”那少年瞥见门动回眼一瞟,惊得一下子站起身来,“你怎么进来的?我弟弟呢?”
展麟见他嗔目张口,愈显得俊美鲜活难描难画,索性将房门整个拉开,靠在门框上好整以暇看个过瘾。
“那真是你弟弟呀?怎么你们兄弟一点儿也不像的?你也太不讲义气了,说好让我在街上等着,结果我傻不愣登在大太阳底下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你倒从后门溜走了!瞧瞧我,脸都晒黑了!”
他一边说,一边侧过脸去用手指着脸颊给明琅看。明琅不理他的卖乖逗笑,依旧绷紧着一张美脸。
“你究竟把我弟弟怎么样啦?”他再问,已经显出很不客气。
“我能把他怎么样啊?不过是让手下人带他出去骑马去了!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居然不曾骑过马,真是可怜可叹!”
“可怜可叹?”明琅一声冷笑,“小侯爷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自然不知道人间疾苦,一匹马要多少钱?穷人家的孩子哪能骑得起?”
“是,我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展麟不笑了,正正经经看着明琅,“跟我结交的也都是官宦富家子弟,所以……我的确是不知人间疾苦,但正因如此,我才特别佩服你!你生在这样的贫苦之家,又有这样的姿容长相,可是你居然洁身自好,勤奋向上!小小年纪,已经得了头名解元,我生平所交的朋友里边,没有一个及得上你十之一二!”
明琅实未想到他竟能说出这么一番正正经经的道理来,两眼瞅着他,绷紧的脸皮终于略有放松。
“小侯爷今天来,到底是有什么事?”他问。不再冰冷,却依旧平淡。
(请看第七章《从此祸福难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