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过了七月中,展侯夫人便离愁满腹,却不能不整理行装,准备送爱子远赴京城。听说展麟要带着上一届的解元公同行,展侯夫人还特地让他将明琅带进府里见见。明琅虽不愿攀附侯府,但展麟对他既有兄弟之情,更有舍命之恩,展侯夫人既然提出想见他,他身为晚辈,在情在理都不能推辞。
所以他只好跟着展麟进入侯府。展侯夫人说他既是儿子结义兄弟,跟自个儿的至亲子侄无甚区别,所以不讲究什么男女之防,请他直接进入内院相见。
结果这一见,连展侯夫人都惊为天人,当着明琅的面,就禁不住啧啧赞叹:“我活了大半辈子,竟未见过这般俊俏的人物!别说男娃儿,便是女孩儿,也没有这般标致!”
“娘,你还年轻着呢,怎么就有大半辈子了?”展麟赶忙接口,“况且明兄弟堂堂男儿,你别把他跟女孩儿比!”
“我这不是高兴的嘛!”展侯夫人笑呵呵地回应,一边又责备展麟,“你看看你,既然认了兄弟,怎么不早点儿带来给娘瞧瞧?他这般纤弱的身体,真该早些接进府里来,好好调养调养,之后才好进京!”
明琅被满屋子丫头仆妇盯看得浑身不自在,只能牢牢低头,目不斜视。听见展侯夫人说出这般话来,他才赶忙抬头,谦逊回复。
“太太不用为小子担心,小子只是身材纤瘦,体质其实没有那么孱弱!”
“看这孩子多懂事!”展侯夫人愈生爱惜,又忍不住回头吩咐展麟,“这一路进京千山万水,你可要把他照看好了!倘若能考中进士固然是好,若考不上,也不要紧,似他这般人才相貌,等回来广州,定当请你爹爹为他谋个好的前程!”
展麟见他娘待明琅如此亲厚,心中也自高兴,自然诺诺答应。明琅忙又欠身道谢。之后展侯夫人说道:“我听麟儿说你不是贪财之人,但你此一去一年半载的未必能够回来,须当安排好你爹娘的生计,以免你远隔千里,尚要牵挂家里。”
便吩咐左右端出些金银之物相送。明琅一则不好推辞,二则展侯夫人言之有理,此去京城祸福难料,真得将爹娘安置好了才放心。赶忙跪地叩头,谢过展侯夫人厚赐。
之后别过展侯夫人,兄弟俩相伴行往前院。展麟心里喜滋滋地,转眼去看明琅,却不知是喜是嗔,忙收了笑容,小心翼翼问他:“兄弟是不是不高兴啊?我娘也是太喜欢你了,所以真把你当成亲侄儿一般,连你家里的事情,都要替你考虑周到!”
“我没不高兴!”明琅瞥他一眼,“我是在想……这安排好我爹娘生计的主意,必定是你跟太太说的吧?”
展麟明知他冰雪聪明,再要隐瞒只怕更要惹得他不高兴,不得不略显尴尬嘿嘿一笑。
“我娘是真的喜欢你,不然她怎么肯听我的?我的确是想送些金银给你爹娘,以免咱们一走,你难免牵挂家里。可是我又怕你不肯接受,所以请我娘出面送你。她是长辈,她要送你些东西,不会让你感觉难堪。”
“你已经送我多少好东西啦?我要感觉难堪,早就活不了了!”明琅接口,稍有嗔怪,“所以你以后有什么事情直言就是,别再绕这个圈子了。我已经欠你太多,只好一辈子……”他突然警觉“一辈子”三字用得不妥,但话已出口,不能更改,只好若无其事续往下说,“……都跟你保持这份兄弟情意,以免你跟我算起账来,我可还不起!”
这是他第一次跟展麟说出“一辈子”的话,展麟听着满心欢喜,忙开口接话。
“你没有欠我的,我对你好,都是我自己乐意的,你肯接受,我才开心!况且做兄弟,本来就是一辈子的事情,哪一天你要是烦了我,不想认我做兄长了,我也会千方百计赖着你!”
“赖着你”的这句话,展麟之前就曾说过,然此时再听,明琅心中不由一热,瞪他一眼,转开了头。
目光所及,正见一个女子走了过来,模样娇憨,容颜俏丽。然一双美目盈盈含水,状甚伤心。
“晓薇,你怎么又哭了?”展麟大皱眉头,却不能不开口相询。
“麟哥哥,你这一两天……就要进京去了吗?”方晓薇问,一串泪珠随之滚落,愈显得楚楚可怜。
“兄长,我先往前院等你!”明琅抢先说话。
展麟点一点头,唤来附近一个丫头,命她带明琅去外院的书房暂歇。明琅向着方晓薇略一点头,便随着丫头出去前院。
“我躲在暗处已经看了你们好一会儿了。”等明琅走远,方晓薇才幽幽续口,“你对一个结义兄弟如此温柔迁就,是因为……他长相太美,比我这女子还要美上几分么?”
“他是我兄弟,美不美的有什么要紧?”展麟回应,却免不了有些不太自然。
“他是你兄弟,我却是你妹子!为什么你对我从来不假辞色,更没有半点儿的容让迁就?”
“你是我妹子,但你并不想做我妹子!如果你一辈子只认我是兄长,我自然对你比对谁都迁就!”展麟干脆实话说出来。
方晓薇两眼瞅着他,一颗颗泪珠更是顺着凝脂白玉般的面颊滚滚滑落。
“不,我不要一辈子做你妹子!”她摇头,很坚决,“我娘说……谁也不敢保证公主娘娘才是你的好姻缘,说不定……我才是你命中注定的那一个!所以……我但愿你此去京城一无所获,到那时候,我一定会去京城找你!你烦我也好,厌我也罢,总之,这辈子我非你不嫁!”
她终究是个女孩儿家,话一说完,立刻用袖子掩了脸,急急慌慌转身走开。许是心情激荡,她脚下一绊,她的贴身小丫头忙赶上扶住,袅袅娉娉一同走远。
展麟呆站一阵,他知道这个干妹子早就对他情根深种,却没料到她会爱到如此地步,居然起誓此生非他不嫁。而他,倘若此去京城当真一无所获,他能够将对她的这份兄妹之义,转变成男女之情吗?
展麟心中烦乱,拒绝多想,遂抬步行往外院,径自进到书房。
他的小书童正在门口候着,这小书童原也生得十分俊俏,但跟明琅一比,几是云泥之别。展麟见他时不时地向着屋里偷觑一眼,连自己走到跟前也未发觉,心里好笑,伸手在他脑袋上一敲,那小书童猛然一醒,赶忙唤了一声:“小侯爷!”
明琅正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看,听见声音回过脸来,笑说:“我原以为你嗜好武功,必定藏着一些武功秘籍,本想趁你不在偷学几招,没想到你书房里书倒很多,却全是诗赋兵法!”
“我哪儿有什么武功秘籍,都是自小跟着几个师傅苦练出来的。”展麟知道他是开玩笑,但此时实在笑不出来,只能老老实实实话实说,“你要想学,我教你便是!只是武功一道讲究天赋,以兄弟的体质,只怕难有大成!”
“难有大成?”明琅苦笑,“是啊,像我这般又瘦又弱,终究有一样不如人了!”
“人无完人,兄弟真要样样都强,岂不真成神仙了?”展麟立刻哄他。
明琅微微一笑,觑眼瞅着他:“你好像心事重重,莫非……刚刚遇见的那一个,就是你的干妹子?”
“是啊!”展麟一听就叹气,“本来我想着……要把她介绍给兄弟的,只可惜兄弟看不上她!”
“并非我看不上她,只怕是她看不上我!”明琅摇一摇头,“我瞧她的眼神,除了你她只怕也看不上任何人了!”
展麟一时无语,明琅转过脸去,状似无意又问一句:“这般美貌佳人,你竟不知珍惜,难道……真就这么想做驸马爷么?”
“我哪儿是想做驸马爷了?”展麟瞥他一眼,“我是这么势利的人么?只不过……我对她只有兄妹之情,正好赶上月华公主招婿,我自然要顺着我爹娘的意思进京一试了。……怎么你老说她的好话,莫非真有些喜欢上她了?”
“还是算了吧!”明琅把嘴一撇,“她这辈子必定非你不嫁了,你还是别往我身上扯的好!”
“她的确是这样说过,我就为这个心烦!”展麟长长一叹,忽又望着明琅扬眉而笑,“你好像挺懂女人心思一样!”
“想当然而已!”明琅转脸他顾。
恰好就在此时,书童报说:“李大爷来了!”
展麟忙迎出书房,正看见李超大踏步地走过来。
“大哥,我还是想跟你一起去京城!”老远他就说。
“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展麟回应,一边作势请他进屋,“你祖父下个月六十大寿,他身为族长,你又是族里的嫡子长孙,怎能不领着小一辈给他叩头拜寿?真想出门,以后有的是机会!”
李超愁眉苦脸方要接口,一抬脸看见明琅,忙跟他拱手作礼,等明琅回了礼,这才续跟展麟说话。
“怎么偏偏就赶上了这个时间呢?今儿我跟我爹一提,我爹劈头盖脸骂我一顿,只说我不知好歹不分轻重!我想想……真恨不得偷着一走了之。”
“千万不能这样!”展麟赶忙打消他的念头,“你是爹娘的宝贝,又是小一辈的楷模,真要你偷着一走,还不把合族里都吓坏了?况且你是跟我一起走的,你祖父必定要领着族人到我们府里找我爹娘要人了。”
“我也怕这样啊!”李超唉声叹气,“所以……只好等祖父寿辰过后,我再往京城去寻大哥了。”
展麟素知他的性情,只怕他说到做到。然京城远隔千山万水,真要他孤身上路,只怕艰险重重。又不好只顾劝他,倒将明琅冷落在一边,只能等日后由何钰慢慢开导。
(请看第十八章《万水千山携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