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日落西山,天色渐暗,明珂替明琅送来饭菜吃了。这些年明家的其他人并非总是跟明琅分桌吃饭,只是近日有侍刀侍枪在这儿,明琅作为“小侯爷”的结义兄弟,侍刀侍枪不敢跟他同桌用餐,明琅自己也不愿意跟这些外人陪坐一起。所以这几日明家每回吃饭都要分成三桌,明珂陪着侍刀侍枪一桌吃,明老爹夫妇在自个儿屋里吃,明琅则足不出户,每天自有明珂将饭菜给他送过来。
这情形让侍刀侍枪颇觉诧异,怎么这穷家小户的也会讲究这么些规矩。不过他两人终究不过是侍童身份,心里再有疑惑,嘴里也不会说出来。虽然私下里难免向明珂旁敲侧击,但明珂也只知道明琅不是他一母同胞,其余事情他小小孩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吃过饭略坐一坐,明琅心思繁杂,正想索性洗了手脸上床休息,忽而一阵悠扬的笛声入耳,曲调陌生,仿似随性而吹。然而音色委婉,似有邀约之意。
明琅曾听过展麟吹笛,明知必是他在院墙外吹奏,却竟不愿出门会他。正自踌躇,忽闻房门轻敲了两声,侍枪在外边说道:“明大爷,小侯爷在外边吹笛子呢,你不出去看看?”
明琅想着这小子瞅着他跟展麟的眼色已经颇显古怪,他要继续别扭着,还不知这小子心里会生出怎样的龌龊心思,只得应了一声打开房门。侍枪在门外站着,一见他开门,忙做出“请”的姿态。明琅自不会对一个侍童多加理会,而是直接走向院门,走出院子。
展麟骑在马上,正横笛吹奏。侍刀跟明珂都在院门外陪侍,看见明琅出来,侍刀一扯明珂的袖子,强拉着明珂回进院门。展麟停了笛声,先将笛子收起,这才从马上一跳下地,向着明琅展颜而笑。
“好兄弟,今儿十八,月亮还圆着,咱们去看看月色可好?”
明琅抬起头来看看黑漆漆的天空,这才淡淡回他一声:“月亮在哪儿呢?”
“这会儿还没出呢,不过马上也要出了!”
一边说,忽然伸手抱住他腰,将他一下子送上马背,明琅吓得一声惊呼:“你要干吗?”
展麟哈哈一笑,已经飞身而上,贴身坐在他身后。一手揽住他腰,一手一抖马缰,白马立刻飞跑出去。
明琅想拒绝都来不及,感觉着身后展麟强壮的胸膛、和粗壮的大腿,心中烦乱,却无可奈何。
不久到了东城门处,许是展麟先有交代,守城门的官兵老远喊了一声:“小侯爷来了!”展麟也不理会,就骑着马沿着城门旁的台阶直接奔上城墙。城墙上的守兵一见他来,全都毕恭毕敬侍立一侧。展麟跳下马背,双手伸长先将明琅接了下来,这才将马缰随手递给一个兵卒,忽而贴近明琅耳边,道一声:“兄弟别怕,咱们去最高处赏月!”
不等明琅回应,他一手搂紧明琅纤细的腰身,足尖在地上一蹬,同时提气弹腿,带着明琅轻飘飘地纵跃而起。明琅一声惊呼尚未出口,已经落在城门楼第一层楼顶之上。连纵两纵,上了最高第三层楼顶。他一手揽紧明琅,沿着屋脊急奔两步,在最顶端的正脊上站定。明琅不由自主一手抓紧展麟的胸襟,一手抓着展麟揽抱着他腰的手掌,双脚根本就不敢往下踏实。直到展麟在他耳边温柔安抚,说道:“好兄弟,没事的,这楼顶结实着呢!你别怕,慢慢坐下来!”
明琅这才吸一口气,在展麟的扶持之下,总算是战战兢兢在顶脊上坐下。展麟贴在他身边坐下,知道他怕,遂伸出一条手臂,仍旧揽抱着他腰。明琅想要推开他,然在此绝高之处,却竟不敢多有动弹。
“我说过,未经我首肯,不准突然做出这等吓人的动作!”明琅说,颇含怒意。
展麟嘿嘿一笑,一手仍然搂抱着他腰,一手向着前方一指:“看看,多美!”
明琅张目去看,但见一轮明月正从黑漆漆的天地交界处跃升出来。此时刚过月中,月亮依旧颇显圆润。明琅从小到大就没有在晚上出过院门,偶尔欣赏月色,也是在他们家的小院里,感受那月挂树梢的美丽意境。如这般凭高而坐,眼前无遮无挡,唯见那一轮圆月从天之尽头缓缓升起,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他想惊叹,小嘴张开,却未发出声音来。眼瞅着月亮渐升渐高,就好像一颗晶莹透亮的明珠,滚动在柔滑细致的黑色缎面之上。银色的光华挥洒而出,将天空和大地尽都披上一层朦胧白纱。伴着清风拂面,极目无边,更觉天空地旷,心胸开阔。
很久很久,明琅轻轻吟出一首诗来:
“空渺万里月孤悬,玉辉染透薄罗衫。
何来闲人凭高望,窥见嫦娥泪广寒。”
展麟听他这诗意境幽深,但却极尽惆怅寂寞之意。回脸去看,只见明琅怔怔地遥望着远方,一双晶莹的眸子,在月光映照之下,更显得澄澈而清冷。
展麟不知他到底经历过些什么事情,以至小小年纪愁思满腹,性情寡淡。心中怜惜,很快搜肠刮肚帮他续上一句:
“可喜良朋傍身坐,箫音一曲褪忧烦。”
嘴中吟诵,已从怀里取出那只装着玉笛玉箫的木盒,打开来递到明琅面前。
明琅听他最后这句诗续得十分工整,而且顺势转折,使整首诗的意境由惆怅悲苦、变得活泼乐观,也不由得暗赞他才思敏捷。低眼向着木盒里一瞅,但见两支玉管并列排放,映着月色散发出幽暗光彩。终于伸出手指拈起玉箫,双手竖持,就口试了一试音色,便幽幽咽咽吹奏起来。
那是一首《高山》曲。《高山流水》原是先秦名曲,相传琴师伯牙一次在荒山野地弹琴,樵夫钟子期竟能领会其中“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的意境。伯牙认其为不世知音,以致在子期死后,伯牙摔琴断弦,再不抚琴。
《高山流水》原为一曲,但在唐代之后,《高山》与《流水》分成了两首独立的琴曲。不想今日明琅以箫代琴,竟也吹奏出巍巍乎雄峰高峻、森森然绝壑险深的气概。
展麟听得叹服不已,等他一曲渐终,遂也取出玉笛,扬臂横笛,就口吹奏。但听悠悠扬扬活活泼泼,正便是《高山》的姊妹曲:《流水》。
笛声远比箫声清亮高亢,以箫代琴固然不易,而用笛子吹奏出琴曲的清雅幽深更是难上加难。明琅略听片刻,禁不住重将玉箫就在口边,数着展麟的节拍,屏息吐气合了进去。
音乐一道,全看人之天性,同一首曲子,不同人、甚或是同一人不同的心境时吹奏,都会让听者感受到不同的意境。然而这首琴曲《流水》,被展麟明琅一笛一箫合奏出来,笛声如大河奔流,澎湃汹涌;箫声似溪水低落,绵长悠远。笛之悠扬爽脆、箫之典雅委婉,竟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比之单人抚琴,更增韵味。
一曲终了,两人心意相合,月光下四目投注,良久良久,展麟伸出手来,握住了明琅的一只手。明琅心头一跳,猛然回过神来,很快挣脱他手。
“很晚了,该回去了。”明琅说,将另一手上拿着的玉箫递向展麟。
“你仍然不愿意接受吗?”展麟问,很认真,“我们既是兄弟,勉强……也能算是知音!况且这支玉箫在你之前没有其他人吹过,日后我也绝不愿意再让其它人来吹!以其让它白放着,倒不如兄弟让它光华尽显,物极其用!”
明琅沉吟未语,展麟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说道:“俗话说宝刀赠英雄,红粉送佳人,兄弟箫艺如此之高,正是这玉箫天生的主人!大丈夫痛痛快快,就不要再推来推去的了。”
明琅无话可说,况且如展麟所言,这玉箫既然被他吹过,他其实也不愿意让其他人再吹,终于轻轻一叹,不再多言。
展麟满心欢喜,伸手将明琅拉了起来,仍旧揽抱住他腰,因怕他太受惊吓,先纵身在下一层的飞檐之上垫了一下脚,这才跃下地面。
两个人依旧共乘一骑。此时已过二更,路上行人稀少,展麟一手揽抱着明琅的细腰,一手控着马缰纵马缓行。心里有句话滚来滚去老半天,终于还是问出来。
“好兄弟,你今天是不是很不高兴?”
“为什么我要不高兴?”明琅立刻反问回来。
“今天……那个女人在路上拦着我,你一定觉得……我是一个贪花好色之人。我从前……的确是贪花好色,不过……自从跟你结为兄弟,我忽然觉得……我从前真的是太过荒唐,简直……就不配跟兄弟交往,所以……我以后都不会再去那些地方,我也要像兄弟这样……洁身自好!”
他好不容易一番话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词不达意。明琅没有马上接声,稍停了一阵,才幽幽开口。
“男人……本来都是……贪花好色,我洁身自好……那是我的事情,你怎么样……都不必跟我交代,我也没有理由……跟你生气!”
“怎么会没理由呢?”展麟脱口而出,“你是我的兄弟呀!只要你不高兴的事,我都不会去做!”
“是吗?”明琅淡淡一笑,“你跟……你那两个结义兄弟,也要事事顾着他们高不高兴吗?”
展麟哑口无言。明琅舒口气,再接一句:“所以……我们是兄弟,但兄弟之间……也没必要事事有交待!”
是啊!兄弟之间很没必要事事有交代。展麟明知他说得有道理,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就像是压上了一块大石头。就好像很不愿意明琅如此开明、如此超脱,而宁愿明琅事事跟他闹别扭、事事跟他要交代一样。
之后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只听见马蹄踩在青石路面上“得得”轻响。衬着长街暗寂,月色清亮,有一种淡淡的惆怅,在两个人的心头滋生蔓延,牵扯不清。
剪不断,理还乱。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请看第十七章《行将远走多离愁》)